起初,她和她同学,互为知己,不知何时起,嫌隙陡生,疑窦迭起,终致形同陌路,不相往来,都是境遇惹的祸。
原来知己也有保鲜期。
1.
赵珏不会说上海话,国语说得也不道地,限于语言障碍,沟通受阻,学校里只有恩娟一个朋友。
校中盛行同性恋爱,赵珏和恩娟没受此波及,一来初进校时年纪都还小,何况一个是丑小鸭,一个也并不美,只是纯粹的同学兼朋友。
俩人在一块,或就各自喜欢的影星说笑凑趣,或在悠长的星期日下午到学校后园去摘桑葚吃,又或在耶诞前夕,去教堂聆听午夜鸣钟,实在好听。
恩娟常去赵珏家里,赵珏母亲对她没口子称赞,稳重大方能干,待人亲热得体。赵珏也常从恩娟口中听到她父母的私事,毫不避讳。
中学学生住校,四人一间寝室。除了赵珏,恩娟和同寝室的芷琪关系也非常好。芷琪教恩娟跳社交舞,暑假一同去公共游泳池游泳。
赵珏表面上满不在乎,其实介意着呢。有时,芷琪去找赵珏说心腹话,不管此举是否有挑拨性,赵珏对她总是欢迎,也是要气气恩娟。是吃醋的意思,见出赵珏对这份友谊的重视,如果仅泛泛之交,又何必意气用事。
恩娟和芷琪,有同性恋爱的意味,不过是单恋,恩娟单方面的情意。在大礼堂舞台上慷概陈词的赫素容映入眼帘的一刹那,赵珏就也萌发了单恋情结,后来跟异性交往,这一单恋方被冲洗干净,一丝不留。
尽管如此,赵珏和恩娟依然朋友着,友情没有因二人内心另有所属而消失。
中学毕业,恩娟进圣芳济大学报到时,赵珏正为婚约同父母做决绝的抗争,并因此病倒。恩娟特为此去看望她,在她逃婚在亲戚家东躲西藏时,也曾约她出来散步。之后,赵珏也进了芳大,不过比恩娟低一级,见面的机会少了。
大学男女同学,恩娟和犹太人汴·李外互生情愫。赵珏在她家看见他的照片,也是没口子称赞,赞成她跟他好。她当然会跟他好。
战后,李外夫妇相携从重庆回上海。这次会面恍如隔世,恩娟是一股子少年得意的劲,赵珏不无妒忌。友情少了同学时的纯粹,多了世俗人情。明知乃人之常情,乍一碰触仍不免大吃一惊。
此后一度失联,直到赵珏写信问恩娟去美国的事,两人方有了联系,当时恩娟陪汴在西北部一个大学读博士。恩娟回信尽职而有距离。
十廿年过去,汴已在内阁,是第一个入内阁的移民,恩娟自然荣光满面。赵珏就没这么得意了,先因萱望私生活混乱与之分居,只身去往华府,在那里单打独斗;后因萱望回国再次与他分居,又该自己养活自己。
赵珏提笔写信,托恩娟找事,多少有些云泥之感。正是云泥之感决定她写信的地点和时间。
萱望回国前是讲师,夫妇俩住在专供讲师和院士住的大楼里,多少称得上清贵。趁租期未满,手头上有积蓄,赵珏写下这封“求职信”。
也是为了面子。当初,赵珏一人在华府,身无分文,没有学位就没法找事,虽知恩娟也在华府,但没去找她。这次也是,趁有这体面的地址,还不至山穷水尽,托她找事正合适。
赵珏信上没提见面,毕竟境遇悬殊。恩娟回信说“不见面总不行的”,就选定时间去见赵珏。
曾经的知己暌违多年在异国他乡相见,别有一番况味,不是久别重逢的感怀,无有抱臂落泪的悲喜,有的只是不同身份地位引起的优越感和自卑感的对峙,像密度不一的水域,融合不到一起,泾渭分明。
在恩娟,赵珏仿若初相识的陌生人,对她将信将疑。
恩娟似乎忘记赵珏信上说公寓门牌号码如今是五零七不是五零二,见是一间相当大的起居间兼卧室,就问“你不是说有两间房?”赵珏回说本来有两间,最近楼上空出这一间房的公寓就搬了进来。恩娟听罢“哦”了一声,怀疑的语气。
恩娟临走时,赵珏说其实她可以乘飞机到华府去,谈两个钟头就走。恩娟便道:“你想是吗?”怀疑的语气。赵珏听来,仿佛是恩娟不相信她乘飞机去只为聊那么一会。
在去地道火车站的路上,赵珏提到恩娟父亲为她飞*腾达高兴得不得了,恩娟则觉得赵珏在借花献佛溜须拍马,毕竟父女俩的感情并不融洽。
本就形同陌路,恩娟三次怀疑更使友情朝崩溃的边缘靠近了不少。
过后,赵珏给恩娟寄去一张贺年片,写那几行字时,她就知道这是与她最后一次通信,作为朋友的最后一声关切。可是,当她看见《时代》周刊上恩娟在总统游艇上的照片,还是如当头一棒,挥之不去的云泥之感够她受的。
有差异就有比较,往往是熟人之间,胜负欲尤其强烈,非要一较高下,分出优劣。
赵珏和恩娟,起点不相上下,却因一方“嫁得好”,差距越来越大,一个是阔太太,一个是落魄的弃妇。霄壤之别,不怪赵珏有云泥之感,也难怪恩娟以为赵珏妒富愧贫。两人就在世俗人情的裹挟中渐行渐远,终于了断音讯,只剩下陌生人的礼貌和距离。
2.
有道是,优于别人,不如优于过去的自己来的高贵。
赵珏只顾恩娟“现在好得不得了”,忽略了自身的蜕变和成长。
少年时的赵珏丑小鸭一个,面色苍白,身形矮小瘦弱,鼻梁上一副玳瑁眼镜更使颜值低了几度。
幸而逃婚,其母私下贴钱让她进了大学。大学里,她既学到新知识,也学会穿衣装扮。其父从中作梗,断了她的接济。她索性辍学,在北京上海之间跑起单帮来。
赵珏跑单帮,不但学会说上海话,国语也道地了;而且认识一高丽浪人,不仅如她所愿谈了一场没有目的的恋爱,对高丽话也有所了解,为她后来在华府衣食无着时提供活路——通过传译员考试,担任韩文传译员,虽然是雇佣的散工,究竟解了衣食之忧。
这些年过去,赵珏在国外跟着萱望东奔西跑,也曾单枪匹马地漂泊,鲜遇春风得意,可是和从前的丑小鸭相比,已然判若两人。
优于别人是相对的,优秀的人数不胜数;优于过去的自己是绝对的超越,向内审视,假想敌只有自己。所以常听到这么一句,不和别人比,跟自己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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