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被允许回到王家的时候,谢家没有一个男丁送我。
仆役没有,更没有郎君。
时送潇潇雨,把树上的花瓣打落了一地,可不就成了「落花泥」。
士人吹捧洁白无瑕的梨花此时落入泥沼,倒应了此情此景,不愧是分离之花。
父亲和继母弟妹在垂花门迎接了我,总归父亲看我的目光中还是带着些心疼与怜惜。
继母抢在父亲前开口道:「回来就好,女郎何必去谢家受气,王家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女郎。」
异母的弟妹躲在她身后,两双眼睛却在偷看我。
我知道他们不是在看离家多日的长姐,那眼神分明是在瞧一个身败名裂的荡妇。
父亲最终没有说话,只是侧身要让我进去。
只是他这一侧身,就同继母他们娘儿仨更贴近了。
我看着亲密无间到再插不进一个我的这四位,终于意识到,我于这个家才是多余的那个人。
好在我在回王家前已经失望心痛过一回,眼前的景象虽说刺眼,但也不是不能忍受。
我索性朝父亲长施了一礼:
「子妤名节有损,就不留在家中耽误弟妹了,女儿欲去城外择一处为女冠。」
2.
「娘子既有如此美貌,何必在这青雪山枯度华年,不如同我进京城赏遍天下富贵花,我谢家决不会亏待娘子——」
可惜他趴在窗外话还没说完,就被我的侍女玳瑁扔了石子。
玳瑁自打跟我来了青雪山的空空观,这扔石打人可越来越准了,已经实践到了要打左眼就不会伤到右眼的程度。
谢九郎反应极快,虽然避过了成为独眼龙的机会,但是那石子仍然擦着他的太阳穴飞了过去。
他捂着被打破皮的位置,只好让他身边的长随代他出气:「好个泼辣的女使,你家娘子还没发话呢,你便要动手伤人,看我不绑了你去见官!」
我缓缓走到窗边,问道:「要绑谁去见官?」
谢九郎忙推开长随,朝我殷勤道:「家里下人不懂事,我恼了好久,回头就把他绑去见官,娘子终于愿意见我了!」
我听着他的话就觉得好笑,士族出身的郎君,身边使唤的长随不是死契就是家生子,生死不过主子的一念之间,哪里还用得着见官。
这个谢九郎也无趣的很,我不再搭理他,转身就走。
谢九郎还在窗外喊我,玳瑁忙过去关窗。
她合上窗前朝着谢氏主仆道:「你们都来三回了,我也说过不知几次了,空空观没有‘娘子’,那是我们女君!」
这两个称谓上的差距有云泥之别,寒门小户的女人可称「娘子」,而「女君」则是士族女子专用的。
谢九郎满心满眼都是我,哪里还顾得上听玳瑁的话。
窗户彻底关上前,我听到他说:「娘子且等我下回再来,我七哥来京城了,家中让我回去相见,过段时日再来空空观!」
晚间,我再一次久卧不眠,便起身点灯看书。
玳瑁也听到了谢九郎白天的话,眼含担忧地凑上来看我。
「女君,谢七郎怎么回来了?」
「回来便回来吧,与我何干?」
「昔日女君归家前,谢家也说过会让谢七离开上京,这才过去三年,谢家便食言了!」
啊,都过去三年了,我竟已是双十年华。
我一脸淡淡,打发了玳瑁自己去安寝,便就着一盏烛火翻开了书。
书是随手拿的《史记》,我最常看里面的「世家」,这时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倒是想起另一句词: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3.
我与谢七郎初遇的时候才十六岁,最是活泼肆意。
那日我与其他五姓七望的女君们约了去燕行山打马球,换场休息时却瞟见继母带着她所出的两个孩子来了,正同别家夫人们说话。
我立时就失了兴致,扔下球杆就朝做东的陈家女君提了告辞。
不想出去时却被一个登徒子拦住,那登徒子一见我就不走了,挡在那里非要问我名姓,竟是做梦想登我王家门求娶。
我识得那登徒子是三流士族韩家的次子,这样的人物如何配挡我的路
当下我便取下随身携带的水囊浇了他一身,这才打马去了。
只是回家路上我渴了才想起自己已半日不曾进水,双唇都快干起皮了,便找了一家看家徽也是个正经士族的门第,让长随替我敲门讨水。
仆从很快来开了门,原来这是一家二流士族的别院,里头正在宴客,传来曲水流觞的淙淙声。
那仆从见我等衣着气度不凡,早派人通禀了主家,便要邀请我进内。
自打父亲续娶,新妇进门后,我对王家的归属感便少了一半,今日正是因为不想在家待着才出门打马。
横竖在哪里游玩都是一样,我也不想早早回到母亲已经不在了的那座宅邸。
入内后,很快有主家的郎君出来见客,却是赵家的四郎。
他见到我也先失了神,我便取出腰间的玉佩,好在琅琊王氏的家徽召回了他的神智。
「王家女君驾临鄙处,实乃我赵氏之幸,只是家中今日宴请了金鲤宴的诸郎,恐招待不周,还请女君移驾后山下的客室小歇。」
金鲤宴是招待举孝廉即将授官的才子的宴会,寓意鲤鱼跃龙门便可脱胎换骨的好彩头。
每年能出席金鲤宴的青年才俊们都会被各大家族争先拉拢。
我也无所谓,不过是来讨水喝的,倒把主家弄紧张了。
无趣无趣。
等我从后山出来准备归家时,却撞上了一个从山上下来的郎君。
郎君身着绯衣,青丝微散,脸颊微红,就连胸口也是微微敞开的。
这样的神态,一看就是服了五十散。
时下男儿追求风流,常于宴会上服用五十散以求「狂性大发」。
只是这五十散还有催情之效,宴会的主人也常常提前安排好丫鬟美姬以备「不时之需」。
我见到这些服了五十散的人一向都是背着走的,今日却愣在原地走不动了。
原因无他,这位郎君生的实在过于俊美。
尤其是他看到我时,四目相对,倒有几分话本戏文上写的那种眼波顾盼流转。
山路边种了一排梨树,时值春日,梨花正开,一袭绯红者握着一束刚折的梨花立于白蕊之下,却无半分不和宜之处,反而自成风流。
4.
上京早两年就在流传一句话:花无百日红,不知王女容。
这个「王女」说的便是我王子妤,意思是上京明年都会出现很多美人,但很快又会出现更美的美人,只有我王子妤的容颜是上京人人见到后都会认可的。
可在今日,我却见到了一个连自己见了都为之惊叹的美人。
更何况,美人还是位郎君。
「女君便是赵郎君方才招待的王家女郎吧?」
我点点头,却没有问他是谁。
士族贵女的礼仪教导早早就刻进了我的灵*深处,王氏女的骄傲不允许我主动开口寻问。
好在美人还是自报家门了:「某姓谢,自陈郡来,家中行七。」
原来是陈郡谢氏的谢七郎,门第上倒是高贵。
之前听父亲说过,近日京中新来了位举孝廉的谢家子,甚有才华风流,应该便是他。
与这样的人物交谈方不辱我门楣,好在今日见到了美人,倒让我先前在马场生的郁气都消散了个一干二净。
只是人生难得遇知己,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聊到了日月同天的*昏。
「天色欲黑了,某当离去,女君也归家吧,某刚来京都,来日再去王家拜访。」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美人刚才是要下山,却撞见了我。
无心挡了路的我羞红了脸,立刻告辞回家。
继母他们回来的比我晚,却是同父亲一道归来的,侍女来报的时候已到我就寝之时。
正在卸妆的我一把拍下手中的玉簪,心中又生出无边郁闷。
平心而论,继母待我不差,父亲有了其他孩子后也没有对我置之不理。
可我还是愤恨到了极点。
其实父亲当年再娶是为了我,「丧母长女不能娶」,所以在征得外祖母惠阳大长公主的允许后,他又娶了母亲的娘家族妹,清河崔氏旁支的嫡女。
我信父亲的初心是为了我,毕竟他是真的为了病故的母亲守了三年孝。
这三年里,他一日不落地戴着象征丧妻的小蓝花。
为了避免我受委屈,续娶的对象还是我堂姨母,既与我沾亲带故,出身上又比我母亲次一等。
如果不是新妇进门不到三年就诞下一儿一女,我会真的以为父亲全心全意只爱我们母女。
也对,门庭显赫如琅琊王氏,主枝也远不及旁支人口繁荣,父亲需要嫡子来继承王氏家业。
而我的母亲至死也只有我一个女儿。
当年我的父母被誉为上京佳话,然而人走茶凉后也不过如此。
天下男儿多薄幸,这也是我明明已满十六岁却还不肯定下婚约出嫁的原因。
我要嫁,只会嫁一个真良人。
5.
侍女告诉我谢七郎登门拜访已是七日后了。
父亲派人把他请到了茶室,这间茶室最是别致,左侧是竹园,右侧是琉璃花房,赏景品茗再适合不过。
我叫上玳瑁和玛瑙这两个最亲近的侍女:「走,咱们去竹园赏美去。」
此「美」非景物之美,特指美人。
这个谢七郎能通过举孝廉,人品才学应是没话说,只是不知他家中是何情景,主母是否慈爱,有无妾室通房。
我在竹园内瞎想着,可当靠近茶室时,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便偷偷化简成七个字:
最是风流少年郎。
只见谢七郎身着白衣长袍,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好,露出一张清俊的脸。
我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真是好一副天人之姿!
谢七郎一抬头也发现了我,盯着我看了好久,连背窗而坐的父亲同他说话都差点忘了回。
好巧不巧的是,我今日也穿的是白袍。
倒不是我与他故意撞衫,时下士族多喜白衣木屐,最恨花枝招展弄的一身铜臭味。
可我还是红了脸,甚至在他朝我笑时几欲转身逃走。
实在是美色惑人啊!
我不傻,毕竟已经十六岁了,已经懂得一位郎君朝女郎这般展颜而笑是什么意思,看来为色倾心的不止我一人。
人走后,我进入茶室同父亲说话。
父亲悠悠赞道:「果然是个才俊,还未婚配,这般年少,实在难得。」
我还是头一次听见父亲这般真情实意地称赞一位郎君。
然而父亲突然话锋一转,长叹一声道:「多好的人物,可惜了。」
彼时我以为父亲是在叹息这样的郎君没有生在我王家,还在想着若我能嫁给他,女婿半个儿,倒也差不了多少。
毕竟连*口小儿都知道,天下不是天子的天下,而是王谢的天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近两百年来,宝位三度易姓,更遑论臣子,只有士族永立不倒。
准确说,是五姓七望永立不倒。
再准确点说,是王谢。
五姓七望之间靠互通婚姻来维持血统纯净与门第,尤其是嫡系,只与同流士族和皇家联姻,绝不可能嫁娶寒门。
这其中又以王谢最为显赫,联姻最多,几乎宗妇皆出于对方之家。
父亲当年求娶了同为五姓的清河崔氏,那么到我这一代,王氏必然会与谢家结姻。
6.
光阴荏苒,又是一年。
这天我收到了谢家的帖子,邀我前去参加春日宴。
日日都有士族请宴,而谢家年年都办春日宴,这些宴会我一向都是看心情决定去不去。
不过今年因为有了谢七郎,我一定会去,甚至期盼那日快些到来。
所谓的春日宴,除了是在春日举办,倒也同其它士族宴会没什么区别,郎君们风流清谈,女君们也游玩取乐。
我没有见到惊为天人的谢七郎,只觉好不无趣。
刚准备离去时,来了仆从悄悄请我,这才让我见到了心心念念的美人郎君。
谢七郎正在一处僻静的湖边作画,水边台榭燕新归,湖景甚美,郎君更美。
我远远看着,不敢走近,唯恐惊扰到他。
我算是明白他为什么没出现席宴上,若是让所有女郎都发现还有他这样的风流少年,只怕世上真会出现第二个卫阶。
善哉善哉,我可不想让旁的女君也看上他。
父亲说的对,谢七果然甚有才华,那副春水梨花图便画得极好。
他终于放下了笔,转身看见我,笑道:「子妤来了。」
妤,聪慧美丽也。
这个名字是母亲生下我时,同父亲对我的寄望与祝福。
如今我的名字才他口中念出来,又有了另外一番优美的感觉。
明明今日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可我同眼前的郎君却有着缠绵已久的情意。
等宴会即将结束,我准备回家时,谢七郎突然叫住了我。
「子妤今日可带了水囊?」
带是带了,可我今日是坐车来的,水囊放在车中,他问这个做什么?
谢七郎看出我眼中的疑问,笑道:「可得备好饮用的水,若路上渴了又找人家讨水,可不能再同年轻郎君看对眼了,届时让我怎么办。」
我的脸顿时红成了冬日的朱橙,恼道:「岂是随便哪个小郎君都能入我的眼?」
谢七郎脸上的笑意加深,温柔宠溺地朝我赔礼:「是是是,子妤眼光甚高,能入眼的首先得有副好皮相,还得有才华出身,品行也不能差,最好……」
我听他越说越像他自己,也没脸再听他王婆卖瓜,抽身就走了。
这位谢七郎便该是我的良人了吧。
我也打听过,谢七郎房里连个近身侍女都没有,主母也在陈郡老宅,应是再适合不过。
看着父亲每日同继母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我开始期盼谢七郎早日登门求娶。
可求亲的人没有来,来的是谢七郎的长随。
他一脸紧张地告诉我,谢七病了。
我急忙赶到谢家,病榻上却不见他的人影。
一旁的净室隐隐传来动静,我忙过去,果然看见发热的谢七郎正靠坐在浴池里降温。
因在病中,全身白里透红又衣衫凌乱的谢七郎看着比初见那日服了五十散的他还要粉嫩可口。
我暗自咽了咽口水,刚要退出去叫人,谢七郎已经看见了我。
这下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磕磕绊绊地开口:「你如今得了风寒,仔细在水中又受凉了,快出来吧。」
可他却朝我招了招手,用微哑的嗓音低声说道:「子妤,过来。」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他靠近,嗯我没有被美色吸引,我只是想亲手拉他出来。
然后……
然后我就被他伸手拉进了他的怀里。
他在浴池中紧紧地抱住了我,轻声道:「你说的对,我好冷,你暖暖我可好?」
不等我做出反应,突然有人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衣着华美的妇人,身后还跟着一众仆妇。
我看到谢七郎的脸色瞬间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