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段 石母得书惊问卜 松涛访友远辞家
秦中显宦闻山公有女,莫不欲为联姻。公见纨绔子弟类皆狂荡暴疾,淫佚骄奢,欲求博雅之士百不得一,故每念及石生。到*数月,即以书招生,盼至。
次年春尽夏初,并不见到,谓翠微曰:“石家表弟不来,事不谐矣!”翠微不应,私语养娘曰:“石家儿不到,老爷计穷力竭了。做娘舅压不倒外甥,统貔貅如何治得健儿?”养娘曰:“少的是名门宦族?老爷不知是何主意,一心只爱许他。古人云:‘不是冤家不聚头。’他越不肯,老爷越要咬住他。拿着珠子当豆儿卖,何苦讨他看轻!”山公深念其女年已及笄,若再因循,恐有愆期之叹,待到深秋,复驰书回家来促石生入陕。
生母得书,惊惶莫措,忙令书带延松、云二子到家,云:“吾儿幼依膝下,原不识东西南北。老身一时没见识,令他只身走数千里,出门已经半载。陕内招书又到,竟无踪迹。倘有甚不测,何处安顿老身?”二子见书,亦各惊骇。云即慰其母曰:“莲峰湖海襟期,到处有逢迎。既未到秦,必有他遇,老伯母不必心慌。”生母曰:“他身无下落,老身如何放心得下?二先生与吾儿素称莫逆,怎生寻访个消息才好!”松曰:“暂请宽心,待我二人出去商量,再来禀告!”
二子既去,生母入室泣云:“什么要紧,都是这头冤孽亲事,朝也来缠,暮也来缠。若没有那封书来,好端端坐在家里,怎么凭空教他出门!”言毕复泣。厨下老妇曰:“太太不要着忙,明日上到那个庙求求签,问问菩萨看。”生母一夜熬煎,次早到庙求神,得签上上。回家云:“虽是好签,那里真真菩萨是跟着他走的。”至午,书带云:“这街东头有个起课的瞎子,个个说他灵得很,太太请他来起个课儿!”
生母即令请到家中,设了香案,先自祷告了,卜者摇动课筒,朗朗念毕祝词,手掷金钱,跌成爻象,乃曰:“是个游*课。”坐下问云:“动问何用?”生母告以所求之事,卜者曰:“课内忌神发动。书云:‘忌象交重难会面。’这人中途被人羁牵,进不进,退不退,难得动身。况用爻为世爻所克。书中又云:“用爻克世,许人归世。’克用爻人未至。他正逗留异地,未有归心。”生母曰:“出门才及半年,也就不望他回来,只要他有了落处就好。”卜者曰:“课中现有个人留着他,怎么没有落处?但书中又说道:‘游*宜出外,归*利返乡。’卜得游*课,又化出一重游*来。书内又云:‘游*入化,游*出远,还当再远。’这人虽被阻滞,目下又该前进了。”生母曰:“我欲浼入寻访,可能遇见么?”卜者曰:“书里道得好,访友寻人忌六冲。游*他必往途中,虽然去路愁相左,许你天涯终得逢。若是出门寻访,得遇无疑。”
生母曰:“再求一课,看他逗留的所在吉凶如何?”卜者重搜内象,再索外爻。课成,坐下喜曰:“是个三合卦,婚姻爻动。令郎曾定亲没有?”生母曰:“还未。”卜者曰:“这等说,老太太请放心。课内才*全阴阳命,书上说,‘阴阳得位,定逢夫唱妇随。’才*俱全,必主齐眉举案。不但无凶,又还多吉,你愁他没落处,他倒稳稳的坐在个安乐窝里。放心!放心!”生母曰:“望他几时才有信来?”卜者曰:“课中父母带青龙为喜,不久就有喜庆之音到了。”生母心内少安,打发卜者出门。
书带即到梅、柳家。二女曰:“大相公可有书来?”书带云:“我正来报信。昨日,舅老爷那里来了一封书,说大相公竟没有到。”二女大惊失色。柳曰:“这个人怎么样了?”书带云:“昨日太太慌得紧,掉了一日眼泪。请松相公、云相公商议,要他们去找寻。”梅曰:“他们肯不肯?”书带云:“他们说还要商量看。”柳曰:“我想起来,他对我们说,不愿与山家结亲,借这入陕名色,要做个四海求凰。这人不曾到陕,自出有心,必定遨游在别外!”书带云:“清早太太到庙里求了签,又叫瞎子到家里起课。”柳曰:“求签起课都怎么说?”书带云:“都是一样的话,说是半路上被人家阻住了,要大相公做亲。”柳曰:“我就猜他在路上,倒只怕都是准的。”梅曰:“你也真真是呆的,求神问卜当得正经?”
书带见阿姥搬饭进房,问云:“怎么这时节才吃饭?”阿姥曰:“才等着云相公家拿了米来。”书带云:“我家也就要问他打米去了!”二女掩面堕泪:“要甚饭吃?”书带欲回,梅云:“看太太有什么打算,来对我们说声。”书带应诺而去。
头一日,松、云别生母出门。松即拉云到家曰:“我想此人必定寻那付他绣岭图和尚去了。”云曰:“你怎么晓得?”松曰:“前日那和尚留下的纸条上有‘未入崤函,先游濯锦’这两句话。此人必往濯锦去了。”云曰:“濯锦在何处?”松曰:“这必定是那和尚的所在了。”云曰:“这倒也亏你猜!”松曰:“我细玩‘未入’、‘先游’四字,那濯锦去崤函必不甚远。莲峰不久还当入关。”云曰:“这倒详得有理。方才石君老母说,要我们寻个下落,如何算计?”松曰:“想来你是去不得的,我便向奏中走一回罢了。”云曰:“同是相知,怎么独累及你?”松曰:“既是相知,分甚尔我!”
商量已定,次日午后同过生家见生母,告以出门之事。生母喜曰:“得蒙允诺,老身感戴不浅。”二子复语朗砖赠图、留帖一节。生母且喜且异曰:“动问起身的日子捡在几时?”松曰:“去便就走,捡什么日子?”遂作别出门。云曰:“这件事还有两个关切人,怎不教幸而他知道?”松曰:“正欲到他家去。”遂同至梅、柳家。见柳丝靠着窗棂做鞋,柳见二人,将鞋放下云:“两位贵人怎么又肯来走走?真是空谷足音!二子同入房中。梅萼垂着半边帐子睡在床上,忽然惊起,云曰:“惊醒你罗浮梦了。”松曰:“大白日睡觉,朽木不可雕也!”梅曰:“留着一口气儿做人,还雕什么出来!二君自石三郎去后,为何足迹杳然?”云曰:“你二人既离翠馆,则不比识面之初,如今身有所归,又不比石君在家时了。”二女甚感。
梅呼阿姥煮茶,柳问曰:“今日因何光降?”松曰:“昨早莲峰有信到家,说不过秋尽就可回家。”阿姥听见,忙来问云:“松相公,这是真的么?”柳曰:“你听他见*!”阿姥曰:“不是真的,他们早已知道了。不知此人果到那里存身?”松曰:“再有个姓梅姓柳的,怕不藏住了?”梅曰:“我们也不曾藏了他。”柳曰:“若是我们藏了,你们怕不会寻。如今他藏在别处,就没有个人肯去寻了。”松曰:“若待你激,我就算不得松月波,也不成好朋友了。老实对你说,我明日就要出门,告过石君母亲,特来与你二人作别。梅喜曰:“交情如此,真不愧雷陈!”柳笑曰:“这等说,是我唐突你了!且暂时记过,待你访友同归,准备浊醪十斛,让你洗个澡儿。”松大笑曰:“快哉!”云谓二女曰:“鳞鸿甚便,快些作书!”梅曰:“人不知在那里,带什么书?”柳曰:“你的书怎么写?”云曰:“我也没有书。前日莲峰出门,忘了将你赠他,今日幸逢驿使,只将你寄去够了。”二女含笑。
阿姥出茶。松曰:“手段走了,这茶烟火气的。”柳曰:“这是松相公的缘故。”云曰:“怎么?”柳曰:“我见他没炭,把松柴炊滚的。”阿姥曰:“云相公前日拿来的米竟是生糁的,嚼着满口都是糠秕。”云曰:“前一次的原不大熟,这昨日送来的呢?”阿姥曰:“这还罢了。”松曰:“越是有钱财主,越不肯吃好米。生成的贱肚皮,没福气,只好月囊糠。”云笑曰:“由你骂,我也不是财主!”少顷,二子别去。
次日,松涛带了绣岭图出门,临行嘱云影曰:“寒家并无所托。莲峰老母君事之宜尽心,梅、柳二女君恤之宜勿怠。临别之言,惟此而已。”云影敬诺。
第十九段 深闺临别订鸳盟 孤棹逢秋辞锦水
盈盈自聆石生衷曲,并见朗砖诗句,明示以己所适归,暗自欣幸。迨闻其父母欲谋东归,默默含愁。后与生晤对时,则颦眉无语。生与之言,或勉强应答。遂令采苹扃户,不复出见。石生心忙意乱,不知所出,复令采绿来呼采苹。采苹私自到斋,生曰:“姊姊不情,闭关谢客,子心亦忍也。”采苹曰:“衷肠堆积,郁不能吐。”石生诘问,采苹将清氏之话为生言之。石生爽然若失。复求采苹来劝盈盈出园。盈盈不应。
迨至一叶惊秋,早是新凉换暑,散人见案上《水经》渐次告成,谓生曰:“由西北入东南,虽隆冬日近温和;由东南入西北,虽炎夏日就寒冷。秦中乃冱寒之地,先生又柔脆之躯,若再稽迟,恐去路寒风袭袂。那和尚如孤云野鹤,游无定向,止无常所,回寺之期正难预必。依仆愚见,先生不若且到秦中,待锦旋之日再来访彼。若蒙不弃,仆当悬榻以待!尊意如何?”生慨然曰:“承翁指教,不日即当束装。俟探亲回日,终当再造仙居,以图良晤!”
采苹闻之,告盈盈曰:“闻石生不久就要起身,他此去如弩箭离弦,必不再返。姊姊若将天赐奇缘轻轻撒手。倘日后适非其人,终身之悔何及!姊姊何忘庭下落花之叹!还是飞缀绣帘的好?还是抛堕尘土的好?”盈盈不答。
石生临行之先一日,招采苹至曰:“别在旦夕,欲求一见姊姊,望你做个周方。”采苹曰:“我已曾苦口劝他,他只是不应。奈何?”生曰:“事急矣!若今番漫然别去,日后萍梗东西,欲再求如今日与子殷勤握手,势必不能!不但于姊姊情缘难断,即贤卿一片芳心,我亦怎能抛舍?务祈为我谋之!”采苹曰:“我窥姊姊含愁不语,知其不能忘情。你作一简招之,我代你持去。”生甚喜,随展一笺,蘸笔半晌不能落纸,顾采苹曰:“仓遽中笔枯意涩,竟无只字,将如之何?”采苹曰:“只须恳切为上,何必修词?”生拈唐句一绝书付采苹曰:“词实不能达意,全仗你从旁力劝。立俟回音,万勿有误!”采苹应诺,持送盈盈。盈盈展看,诗云:
依迟动车马,惆怅出松萝。
忍别青山去,其如绿水何?
看毕,黯然泪落。采苹复劝曰:“从来男女情钟,父母亦不能强。姊姊须早自为计,若一念游移,自误不小。石生求见甚殷,姊姊切勿绝之已甚!”盈盈衔之。抵暮,令采苹招生入房。采苹甚喜。
时寺僧拈花闻生欲去,是日午后备下斋筵,请散人与生入寺话别,至暮方回。散人复备酒祖饯,亦招拈花来陪。生曰:“隆情饫领已多,何敢复当盛席!”散人曰:“先生此来如风送滕王,老朽愧非伯屿,明日文轩载道,特设杯酒,劝君满饮休辞,以永今夕。”石生称谢。向拈花曰:“本欲待尊师返锡而去,奈时叙已逢摇落,不能再留。但不知花源屈曲,从何得达荆襄?”拈花曰:“此去不过数日,即入通衢。贫衲有一小小山川图记,指画甚明。先生带去。此后重来,可无失路之虞。”遂取付生。生喜曰:“得蒙指示,庶几不致迷津。”散人举杯相劝。
生以日间不得采苹回信,暗自焦急,屡欲离席,散人坐劝不起。采苹入厨下催曰:“不过是这几样菜,一总搬搬出去罢了!一碗一碗不知要献到几时。”清氏听见曰:“怎么倒要你着忙?”采苹曰:“夜深了,好早些让和尚回去。”既而酒散,拈花回寺。散人复呼采绿送茶至书房,与生坐谈。
采苹悄至竹边窥探,暗自懊恼曰:“我不晓得就有这许多话,诗云子曰的说了这几个月,难道还说不完?”回到房中,盈盈挑灯静坐,见采苹入房,乃曰:“我身子倦了,收拾我睡罢!”采苹曰:“姊姊你又来了!我已约下石生,若不叫他进来,又道是我戏弄他。”盈盈曰:“夜已将分,再等到几时?便是他来,也无言可说,徒添得一番愁叹。”采苹曰:“要愁也只在姊姊,要喜也只在姊姊。”言毕,转到清氏房内曰:“石相公明日要起早,好去请老相公进来了。”清氏呼采绿提灯去接。采绿和衣倒在床上睡得烂熟,采苹推摇半日,才得惺忪,提灯入园。散人遂别生进内。采苹复俟其就寝,始到斋中。生忙问曰:“你来了,姊姊可容一见么?”采苹曰:“允了。”遂同入庭内。采苹低语曰:“我在外面,你自家进去。”生入房,见盈盈隐几而卧。悄拍香肩,轻呼:“姊姊。”盈盈惊觉。生曰:“不才梗迹萍踪,不能久图欢聚。值此须臾对面,愿姊姊暂宽怀抱,一叙离情!”盈盈起立,延生就坐曰:“君来如春梦,去似秋云,此番别去,吴峰湘水各图梦绕情随耳!”生曰:“不才积愫前已具陈,虽暂时分袂,明春买棹重来。见朗砖和尚便当央媒议聘,永图合璧。祈姊姊勿作此言!”盈盈回身,背灯含叹。生曰:“前疑姊姊几番晤对欢寡愁殷,迨问采苹姊,始知其故。但好事多磨,从来如此。那和尚赠我的诗历历验如符谶,江上之舟非无因而误,溪头之句似有约而来。一任地老天昏,不才断不肯将入掌明珠轻轻弃掷!”盈盈俯首无言。石生近前,执其手曰:“尔我良缘,皆由夙世!蜡丸诗句已明指出‘先盟合浦玉人’,今晚正欲与姊姊共践神僧诗意。尊慈言虽如此,但求姊姊千金一诺,宁虑无成?”盈盈良久曰:“父母之命,媒约之言,无一于此。妾自惭葑菲,恐君心不固,终以鄙陋见遗,则眼下空言皆成画饼!”生曰:“苟有遐心,难逃天谴。月为我谋,星为我妁。庭花砌草,皆吾证也!”乃剪灯誓曰:“若相忘,有如此火!”盈盈怃然曰:“感君不弃,妾亦不忍轻付东流,愿守区区以待君!”生大喜曰:“得蒙见许,不才无愧此生,当永矢衔结之报。”
采苹听毕,欣然入室曰:“既已璧合珠联,便可愁消恨释。”急转身持酒酌云:“石相公和姊姊先串饮一杯儿,预兆他年合卺。”盈盈含赧。生曰:“得如子言,喜花儿插你个满头红,喜酒儿吃你个千日醉。只是一件,我那匣里奇珍也该赐还了!”采苹曰:“诗不必言。只那两幅小画所宝在那一幅?”生曰:“雁图乃二美之贻,绣岭图不过老衲所赠。”采苹曰:“这等说,石相公是个假回回,不识宝的。姊姊,单留下绣岭图,别的都还了他。”盈盈含笑。生诘问,盈盈曰:“岭图乃山僧丐妾所写,向欲以丹青请*,谁知拙笔先在竹笥。”遂取出付出,生展看,喜曰:“疑画家无此妙笔!今宵展玩,越觉山鸟欲啼,林叶如动。”采苹笑曰:“大江中使帆,好转风得快!”盈盈曰:“虽蒙虚誉,安能及雁图之美!”生曰:“二女安敢与吾姊较?”盈盈曰“前观山僧诗句,当与二女有同居之日。”生曰:“快心之事不可多求,若还得陇望蜀,御前鸩酒姊姊能为我辞乎?”盈盈含笑。生遂取出蜡丸诗句曰:“绣岭图予当珍藏,此诗及雁图即付姊姊留下。”盈盈甚喜。
二人唧唧哝哝,情不忍释。倏尔鸡鸣,倏尔月落,又倏尔山寺晨钟当当响动。生见灯光已淡,窗纸渐明,不敢再停。盈盈黯然携手,送出中庭曰:“客途萧瑟,万宜珍重!”生揖而别。
采苹启户送出湖山之外。生持之曰:“意欲与卿略叙幽情,奈离愁恻恻,*先断矣!”采苹曰:“且喜先生已订丝罗,异日百年相守,妾荐枕有日矣!”天既明,生入寺别拈花,拈花相送山下。归别散人,乃就道。
第二十段 山总戎绝亲驰伪札 水散人拷婢得真情
石生自离绣岭,散人命居人送出花源。既达襄阳,即辞舟策马,由商山过蓝桥,逾秦岭,经碧天洞,下七盘坡,入蓝关访种玉处。一路崇山峻岭,逾越浃旬,始抵幕府。
山公接见,大喜曰:“去冬书来招你,为何此际才到?”生曰:“春日离家,因中途迷路,误入荆南,逗留数月,到此不觉秋深了。”公问迷路之由。生述朗砖赠图并江帆误张之事。公大奇之,遂索岭图观看。因问此岭座落何所,生曰:“这岭在洞庭之旁,与九嶷相去不远。一路山回水合,虽居人村境,俨绝尘寰。”公曰:“子今从何得出?”生复出拈花所赠舆图曰:“既得此图,复有居民相送,故得不迷。”公取图看毕曰:“我为望你不至,近日刚又遣使回家,惜乎虚此一行!”生骇曰:“使至,怎免老母一惊?”遂作书宁母,言迷棹入楚,留住绣岭之故。且致书松、云,密札梅、柳,将得遇盈盈,二人订约一节,附知二女。即日驰使回南。
山公亲对石生言及姻事。生如聋似哑,全然不答。翠微闻之,谓养娘曰:“此奴倔强犹昔!”有裨将谷应,善治*,为山公心膂。公以谷应为媒,屡请于生。生曰:“婚姻之事,如斋中罗列古董,宜位置天然,又如匠工穿架栋梁,须笋缝并合。若由勉强,终愧好逑!”谷应曰:“小姐玉叶金枝,先生才华国宝,正宜共赋河洲,遂鼓瑟琴之乐,何愧好逑?”石生被缠无奈,语之曰:“予已结有丝罗,烦为转达,免得家母舅费心!”谷应如其言以报公。
公不肯信,亲问生曰:“表姊议姻已非一日,我来时又曾与汝母面订,汝言另结丝罗,却是谁氏之女?”生以实情相告,曰:“来时客居绣岭,已与居停水氏约为婚矣!”公笑曰:“不足信也,汝不过一时借口。萍水相逢,何遽有定婚之理?”生曰:“实系真情,并非借口。”翌日,公又令谷应细细探生,果与水姓联姻。面语生曰:“汝所言绣岭之约,不过邂逅一言,何足为凭?汝若听从吾语,水家姻事吾当遣使到彼,为尔谢绝!”生讶曰:“姻亲何事?一言既定,则镞可朽,盥不可寒!甥乃敢目食其言,令人饮恨?公不应,乃假作生书,启到署之后,即与表姊山氏成亲,深负前约。复私启其匣,将拈花所赠舆图照式写成一纸,遴干役驰驿私入绣岭绝亲。且密嘱必得回书以报。
时将重九,使者来至赛桃源。散人得书喜曰:“数旬之别,便专使来候,客情何蔼!”采苹闻生书至,报与盈盈,二人甚悦。采苹曰:“我道这几日喜鹊好不叫得热闹,果有应验!”采绿曰:“早上一只山鸦站在房檐上叫,不知那个晦气,要讨打哩!”采苹啐之曰:“打只打你,还打得那一个身上?”
散人发书,看毕大惊,入室对清氏曰:“做娘的好懵懂!”清氏曰:“平白地又什么事懵懂了?”散人曰:“小女已吃过茶了!你可知道?”清氏曰:“这话从那里来?”散人曰:“从石生书上来。”清氏暗自吃惊,因曰:“我没有懵懂,这事你不要来怨我!我不曾到寺里去访他,我不曾朝朝暮暮对着家里说石生人貌又怎的,才学又怎的,我又不要修什么家谱屋谱,请他到家里来住。这茶不是他寻着要吃,也不是我与他吃,是你自己送与他吃的。不要说我懵懂!”
散人气得默默无言。呼采苹究问,采苹曰:“想是石相公知道姊姊,写书来求亲的。”散人痛挞之曰:“书上明明写着从前有约,谁曾和他有约来?他二人密字低声,怎瞒得过你?你还要抵赖!”复揪发怒挞。采苹被拷,知不能隐,将二人之事和盘托出。散人盛怒填胸。清氏曰:“我当初怎生说来,这书房紧对着女儿房门是不便的。你说有山子遮着不妨,如今信我的话么?”散人曰:“你也不要尽卸在我身上,你难道不该关心一点?”
采苹掩面进房。盈盈惊问:“石生书内何言,使尔至此?”采苹曰:“姊姊勿言石郎,使我心胆堕地!”因泣诉其情。盈盈自失良久。暗思:“石生非痴非呆,书中何得明提前约?”心甚惊疑。清氏进房曰:“女儿家身如美玉,一遭玷污,人皆轻贱。这都是引他来的不是,做下这场冤孽!”盈盈痛哭。采苹曰:“院君不要疑心!姊姊和石生委是冰清玉洁,不过遇月明时到园中相对寻章摘句,并不曾做下什么冤孽来!”遂捡出盈盈初会石生,次日遣送之诗并生和韵付清氏曰:“老相公若见这诗,疑团可尽释了。”清氏曰:“我晓得你这蠢婢必知详细,便问你是怎生订约的。”采苹复将盈盈所藏朗砖诗句取出付清氏,遂将石生来去根由细陈一遍,且曰:“姊姊与石生亡约是天订的,是那和尚订的,不是他二人自己订的。”
清氏闻言十分惊异。至晚,谓散人曰:“看着你气喷喷倒好笑。既然到这地位,气做怎的?还喜得不曾做下什么勾当。”散人曰:“言之丑也,他怎么叫你知道?”清氏出诗云:“这是他们的照证,你请看。”散人见生酬韵,怒少解。及见蜡丸诗句,问曰:“这是什么话?”清氏曰:“我从到这里几十年,并没有听见说有个外人到这赛桃源地面。先也疑他这路错得奇怪,原来是那朗砖和尚先与了他这个符箓!你不记得当初生这孽障,你千愁万恨,那和尚朝着你说,他日后有天生配偶;今日又是他引这人到来,只怕该是他二人缘分也未可知!”散人曰:“这都是些*话,那里入耳!”清氏曰:“你一向最信那和尚的。”散人曰:“你怎便知道是和尚与他的?”清氏曰:“你想是气昏了,不要盘我,看看这写的字是也不是,就明白了。”散人半晌无言。
清氏曰:“儿女婚姻原有个前定。若论那后生,也配得过女儿。如今不若还写封书许了他,早完女儿大事!”散人曰:“我说你懵懂,真真懵懂到一百分了!你知他书中何意?”清氏曰:“书是你看,拆了书,打打骂骂吵了一日,又不曾念与我听,怎么倒来问我?他除了求婚,再有何说?”散人曰:“你说得好体面!他母舅坐镇崤函,时悬金印。放着贵婿不做,来做你家的令坦?”清氏良久曰:“我明白了,取他书来。”
遂将诗与来书携进盈盈房内,曰:“这人小小年纪,中怀叵测,你不过错路到这里,我家怎生礼貌?不将好报,干出这样事来,倒还要来奚落人!”将书掷向盈盈曰:“他既做了山家女婿,谁还拿轿子来抬你?写这东西来分什么清白!”采苹猛然一惊。须臾母去。
采苹将书展开。盈盈见书,神色不变。乃曰:“正虑他一身吊影,不知几时得到,得此可稍宽怀抱。”采苹曰:“姊姊,这事真假若何?”盈盈曰:“口血未干,石郎宁薄幸至此?这必是他语言漏泄,山家欲为联姻,不知详细,伪致此书来行离间,且冀回音,以绝石生入楚之念耳!”采苹曰:“姊姊当速作书以坚其志!”盈盈曰:“山使来,彼必不知,虽有书必不达。”采苹曰:“红粉在前,锦衾既设,万一柔肠中变,如之奈何?”盈盈曰:“金石之盟,决不因此而渝!”采苹曰:“我还想起一件,若果是石生差来,难道不该有书寄与和尚?”又看书云:“你看这字,也不是他的亲笔。”盈盈曰:“也不在此。彼果与山氏成婚,只一往不返,谁能捉之使来?”纵然谢绝于我,书中但言‘已赘山家”四字足矣,宁肯将灯前密约显形楮札?谓侮我,则非深怨;谓自侮,则非下愚!”乃掷书曰:“此但可以愚*口,少有知觉,断不被欺!”采苹曰:“待我烧了他。”持书欲焚。盈盈止住曰:“姑存之以俟将来。采绿说听见山鸦叫,可可儿打我的身上。”采苹啐之曰:“你不要嘲笑人。”
次日,散人谢使者。使者恳切欲求回音,散人曰:“已领来谕,但为我致谢足矣。”使者归报山公。公以不得回音,无以绝生之念,连日寻思无计。会报木客反,事遂寝。
第二十一段 投合浦云影探亲 困双娥富豪发难
云影感松涛临行之言,奉生母,恤梅、柳较前倍挚。其岳和光复以书来招云,云仍不应。碧娘曰:“君所契皆能奋翼四方,君独喜蹴蹴坐屋子下课盐论米,男儿只该如此终其身耶?”云笑曰:“二友孑居无匹,为翱翔四海之求。吾躬拥娇姿,尚欲何往?”碧娘曰:“不信天下人都是没有妻小的才出门!”云无以应。
后值石生书到,生母大喜,将胸中一块石方才掉下。书未开,先叫进来使问云:“大相公是几时到那里的?”使曰:“大相公七月尽边到的。”拆书看毕,惊曰:“好奇怪!求神问卜都说他路上有阻,原来有此异事!”入语厨下老妇。老妇曰:“菩萨竟是有的。”书带云:“还是我叫的瞎子准。”生母曰:“不要争,大家有功!”
随令书带将寄与二子之书送与云家。碧娘见书带,问云:“你可是来取什么?”书带云:“不是。大相公有信来了,太太差我送书来的。”碧娘连呼云曰:“快来看喜信!”云开缄,见生迷舟之事,说与碧娘,亦各惊异。碧娘曰:“叫这老人家熬煎了这几时,如今好放心了。”书带云:“我还要到梅姑娘那里去说一声。”云曰:“也有书在这里,我和你同去。”
书带随云影至二女家。一入门,连忙叫云:“梅姑娘,柳姑娘,我家大相公有书来了!”二女惊喜。云曰:“你听他说谎,书在那里?”阿姥曰:“我也道未必。”书带曰:“我不说慌。云相公藏在袖子里!”二女曰:“大相公在那里带回来的?”书带云:“大相公七月里才到。衙门差人送回来的。”柳向云曰:“看你会*诨。”云曰:“书是有一封,不知可是他带来的否?让我先看看。”取出拆开,见有与绣岭水氏联姻之语,将书复藏入袖中曰:“好可恶!这样喜事,单单写在这封书上,我们就通不得风儿?”阿姥曰:“什么喜信?与他们看罢!”梅曰:“只要有了喜信,书不看就罢了!”云曰:“还是你有镇定工夫,倒与你看看。”二女见书,顿开眉锁。梅讶曰:“果然有个绣岭!怎么这船会错到那里去?”柳曰:“一夜千程,这船快如千里马。”云曰:“不是船快,莲峰做人别致,所遇亦奇。看来水家姻事竟由天作之合。”梅曰:“他既到陕,这寻他的不知往那里去寻?如何遇见?”云曰:“月波原说要到关中,自然会着!”
后生母赏发来使。云影与二女各作回书入陕。碧娘复谓云曰:“你心中只忧这个人,如今他有了下落,不必忧了。黔中几次书来,置诸高阁。于朋情何厚,于戚谊何薄!生女没用处,求不得你到那里走走。”云曰:“出门去不难,只是莲峰老母并梅、柳姊妹再托与谁?”碧娘曰:“君能尽友谊,妾岂不能成君之高?你若肯往探我父,两家之事皆我承当。若有纤毫不到,回来任你罪我!”云影感其言,遂许之。择定日期,别生母及二女出门。临行,碧娘曰:“绣岭图晨夕把玩之物,何不带了出门?”云曰:“亏你记得,我也思量借阵风儿吹到这画里边去走走。”遂束入装内。及云到署,适值其岳升合浦守。云即欲别归,岳坚留之,遂同入粤。自云出门,碧娘遂将生母迎入已家,晨昏定省,事之如姑。又时时遗人存问梅、柳。
二女自得石生之书,知已访得佳人,心甚喜悦。一夜灯前对坐,梅萼取旧时横笛弄之曰:“许久未经一弄,觉得指节生疏。”柳问云:“这吹的是那一调?连我竟听不出了。”梅曰:“是《正宫》。”柳曰:‘你换了小工调,我歌一阕配你。”梅萼换过一调,柳丝按拍歌曰:
梁州序 井桐摇绿,衰荷堕粉,团扇凉惊玉枕。飘空野云,暮村遥送寒砧。最是疏风扣竹,密雨侵帘,好梦惊偏醒。听一片吟蛩凄恻,也碎秋心。嘹呖还添孤雁声,减不尽残灯晕。纱橱照见单栖影,情黯黯,奈何寝?
前腔 参商宵隔,辘轳夜引,别绪遥牵素绠。寒更乍永,怀人有梦难寻。一任娥眉黛减,云鬓蓬飞,镜里容谁整?可怜这海棠红褪,也困秋阴。飒飒金风冷画屏,对碧落长河耿。愿随月姊飞明镜,千里外,照君影。
前腔换头 坐闲空恶抱如醒,步庭际,小栏独凭。恍萧郎,月下归来对影。似讶容非昔艳,态减初娇,怯怯蛮腰损。猛一雁横空惊散,也怨秋声。堕叶啼’何处寻?听咽露蝉嘶瞑。宫商做弄出心头病,无限恨,有谁省?
前腔 记分携芳草初青,又瞬息,桂花摇影。报鱼书,一纸缄愁难尽。似虑佳期云散,别调风吹,依约言还隐。还只怕郎情叶薄,也赛秋云。慢取杨花比妾心,凭尺素心逾哽。叮咛别语堪追省,灯下誓,未曾冷。
节节高 悠悠两地心,总难凭。三生石上疑还信。宵征订,誓海深,盟山峻,丹诚一点他年证。惟歌银河风浪平,*姑纤女幽期近。
前腔 虽多思转深,好难禁。愁城高叠重围困。流光迅,秋色分,*花近。雁鸿空递遥天信。只恐朱颜易报秋,西风吹老芙蓉韵。
尾声 羁人何日归鞭整?展离怀,握手同倾。免赋秋声百感生。
歌毕,梅萼放下笛,云:“好一曲凄凉调!几时构的?”柳云:“昨日晚上睡不着,枕头上想的。”梅曰:“缠绵委曲,真是长歌当哭!”阿姥曰:“两个姑姑真真没一样不会。像这样吹吹唱唱解解闷,何等不好!每日只是叹气连声,真真呆了。”柳曰:“*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三人共坐谈笑。
时龙湫富豪荆棘,瞰松、云二子相继出门,梅、柳屏障已撤,乘间复至其家。二女同在房中,忽有人排闼而入。二女认得其人,心甚惊惶。柳丝叱之使出。荆棘曰:“不要恼,来看看你们,也没甚不是。我久欲再来,为那姓松的、姓云的两个包着你们,我不好来得,也不是怕他,不敢欺说,这地方那个不让我一码头!我不过不与他们计较。今日县署中请我赴了席来,顺路经过,进来与你们说说话。他两个又不在家了,你们再不要是这样。”二女见其酒气喷人,喃喃不绝,连呼阿姥。阿姥进房曰:‘你这个人又来做什么?旧年讨了没意思,亏你还来,快些出去!”荆棘佯醉,竟欲投床,被阿姥拽住,倒入阿姥怀内。阿姥险些跌了个观音倒坐船,怒云:“人家都有个内外,动不动跑进房里来!”持其衣拽出大门外,掩门而入。荆棘又讨了一场没趣。二女曰:“亏了阿姥在这里,不然怎么遣得这狂徒出去!”
后阿姥从云影家来,路上偏偏遇见,荆棘曰:“你前日拉我出来,我不恼你。下一次来,千万要你方便。”阿姥曰:“他姊姊正正气气,你若再来相犯,定要弄出祸来!”荆棘笑曰:“他两个原是论痴院的粉头,说什么正气,真真可笑!”阿姥曰:“既谢了烟花,就是良家女子,你不要胡说!”回家怕二女着恼,不敢则声。
忽一日,闻有人大呼进门。阿姥张见,连忙报与二女曰:“前日那狂徒领了一班恶少来了,你们快些把门关紧,待我打发他。”二女急掩房门。诸恶少入室,在房外言三语四,恶声丑话吵做一团。二女寂听,气得四肢冰冷。阿姥端出一盘茶来,向众人曰:‘众位骂得口干了,请一杯茶。”诸恶少见有茶来,口内便缩住几分。阿姥向荆棘曰:“你这位竟是不通一点窃的。”一人曰:“怎么他不通窃?他还比人多一窍,你闻闻看,他胁肋下还有个眼儿放香气。”阿姥曰:“冒冒失失来了两次,他们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又不知道你是什么样人,怎么就来睬你?”一人曰:“原来你们还不知道!怪不得,我对你说罢!他是这里有名财主荆大爷,原是当初卫国公子荆的后代。”阿姥曰:“若不说,那里知道?你若有话要对他们说,先和我说了通个信,再来会面,岂有不礼貌你的。你今日叫了些人来吵闹,不过是混吵了一声,只不睬你也没奈何。”一人曰:“这婆子倒说得中听。这位大爷没有甚事,不过图苟合而已。”众皆大笑。棘曰:“既是这样说,只要他们晓得我的手段就罢了。我过一日还有话与你说。列位,我们暂且去罢!”众人哄然散去。
次日,阿姥来与碧娘说知。碧娘曰:“他是什么人?这样撒野!你怎的不来通知一场?”阿姥曰:“云相公不在家,就来通知也是无益。”生母问碧娘曰:“这位妈妈一向在这里走,没有问得是谁家来的。方才说的是那一家?是府上什么亲?”碧娘将石生与二女之事细细说出。生母曰:“原来有这样事!他在家瞒得我紧紧的,并不知道。”碧娘含笑又谓阿姥曰:“这就是石相公家太太。”生母对阿姥云:“难为他两人一片心,不知后来的大娘是怎样的,不要耽误了他们,毕竟是劝他们另图长策的好。”碧娘复言生与绣岭水氏联姻,生母曰:“这个我也不知道,家书上也并不曾提起。”阿姥回家将生母之言说向二女,二女含笑。
又数日,阿姥持画出卖。荆棘从后呼住曰:“来得凑巧,我正要见你,对你说话。”阿姥曰:“冤孽!我竟怕往街上走,才出来就遇见你,你不要絮烦了,还有什么话?”荆棘曰:“不是我三番两次缠着他们,实有句正经话要对他们说。我目下要寻房小,看了几处都不中意。他们出了院,难道不从良么?我主意要娶他一个。若说得成,重重谢你!”阿姥摇手曰:“迟了,迟了,天上掉下的东西也要起早,有人走上你的先了。”棘曰:“我知道不过是那姓松的和姓云的,趁他们不在,先让我娶了一个,他回来怕有何说。”阿姥曰:“你拿了银子那里讨不出来?定要咬住他两个!”棘曰:“我实看得他们上眼,放他不下。老妈妈不瞒你说,我家大娘虽是他八字好,做财主婆,人实万分不及。况又时常反目,一场吵闹便半月开交,好不扫兴!故此立意要讨一房。这件事断断要你撺掇。”阿姥曰:“断断不能,你不要费心!”棘曰:“你只把我的话对他们说,若有个允了就罢;若一齐做作,我明日叫些人来,抢也抢他一个,除非他们离了这龙湫地方,我便扭断了这条肚肠!”
阿姥回家对二女说知。梅惊泣曰:“狂奴何所不为,万一逞其强暴,何以自全?”柳丝良久云:“事越急,心越闲,才有算计。你动不动只是哭,济得什么?”梅曰:“他果若是这样来,你有何法?”柳曰:“只听他说的话,已得御暴之策。”阿姥曰:“什么计策?你倒说说看。”柳曰:“从来丑妇必有奇妒,断无听其娶妾之理。必得如此如此,困乃可解。”梅与阿姥大喜。
第二十二段 柳丝设计赚狂且 梅萼避仇入庾岭
二女商量已定。后阿姥途遇荆棘,棘曰:“街上候了你几日,竟不出来。前日说的话成不成?”阿姥曰:“我说你有话好好说,再没有不听的。如今恭喜你,事成了,把谢礼先拿来!”棘大喜曰:“事成后,谢礼必不少。问你许的是那一个?”阿姥曰:“凭你选那一个。但是他们出院使费是有人代出的,你要娶,不可惜钱?”棘曰:“聘金多寡悉听吩咐!”阿姥伸了两指,棘曰:“二百金不多,明日亲自送来。我前日也曾问过菩萨,说那姓梅的好,就聘了他罢!”阿姥曰:“这个但凭。只是你说家里大娘时常吵闹,若娶他到家,不怕淘气么?”棘曰:“不妨。我另有一座宅子,离家甚远。娶他到那里住,不使家中知道。”阿姥曰:“这才妥帖。”归告二女,梅曰:“这囚徒他要做癞虾蟆,想天鹅肉吃了。”柳曰:“你不要慌,我弄得他老鼠跳在糠箩里。”
棘择日如数备了聘金二百两,金钗一股,金钏一对,彩缎数端,令人持了亲送上门。二女收了聘礼,令阿姥延棘入房。棘先谢罪曰:“前日社饮,偶然席上说起,那一班敝友大家高兴,都要来看看你两位,见房门闭了,他们胡说乱语,多有唐突,都是我赔礼!”言毕,深深唱喏。二女答礼。棘向梅曰:“所求之事,多蒙许诺。些须聘礼,不过少尽意思。明日过了门不愁少用,不愁少穿。舍下田地虽然不多,也有四五十顷,现开着两个小当铺,还有几个绸缎店,包得你一生吃着不尽!”阿姥曰:“你究竟娶到那里?”棘曰:“我前日对妈妈说了,离这里二三十里地有个庄子,五间明楼,两边是大厢房,后面连着小花园。明日便到那里住下,使用的丫头小厮都有。”梅萼亦故作婉言相答。茶毕,欢悦出门。阿姥复呼住曰:“姑娘说,虽然收了聘礼,还要迟缓几天。”棘应诺而去。
柳丝遂令阿姥将送来聘金礼物用包袱一齐包好,瞰得荆棘远出,假作卖画送至其家。阿姥进门,见没有人,竟入后堂。看见靠椅上坐着个大胖的妇人,拿了串念珠,口里喃喃的念佛,一侍儿站在旁边。阿姥心知是了,近前叫声大娘,便行个礼,妇人也不动身,但问云:“你这个妈妈是哪里来的?”阿姥云:“我是卖画的。”妇人云:“什么画?展开来看。”阿姥将包袱放下,先开一卷,妇人看毕云:“都是些山水,那一卷呢?”阿姥又开一卷云:“这都是人物、翎毛。”妇人云:“怎么这人物嘴脸鼻子都是没有的。”阿姥云:“这叫做写意人物。”妇人云:“这个不好看。倒是这几张雀儿画得像,只可惜都是水墨的,太冷淡。”阿姥曰:“上了颜色,那些斯文人就不欢喜。大娘要,明日另送两幅来看看。”遂将画卷起。妇人问云:“这包袱里是什么?”侍女将包袱提了一提云:“老重的。”阿姥忙曰:“大姐不要动,这里头的东西是有人差我送与大娘的。”妇人问云:“什么东西?那个送我的?”阿姥曰:“有这位大姐在这里,不好说得,要请大娘到房里去。”妇人起身云:“你便到里头说。”
阿姥将包袱提进房内,问云:“大爷那里去了?”可就回来?”妇人曰:“他到庄子上去了,只怕到晚才回来。”阿姥曰:“有件事要求大娘,离这里不远有两个姊姊,一个姓梅,一个姓柳。当初原都是院里人,上年有两位相公替他两个赎出身来。如今同住在一处,方才看的画就是他两个画的。”妇人曰:“这倒也聪明。”阿姥云:“你家大爷因为见他聪明又齐整,要讨那姓梅的回来做小。”妇人闻言,忽然变色,将念珠放下云:“哦!有这样事!他们许也不许?”阿姥曰:“他们有人定下的了,为着不肯改口。你家大爷每日叫了些小伙子到他家吵闹。没奈何,只得暂时应许了。”妇人怒云:“你这老第奴才,瞒着我干得好事!就算他们肯了,你怎么娶得回来?”阿姥云:“大爷说,隔这里二三十里另有座房子,要瞒着大娘娶到那里去住!”妇人大怒云:“好胆子,益发无法无天了!他欺侮我没有耳朵。怪道平空要去庄上修理房子。他们如今叫你来有什么话?”阿姥曰:“他们打听得大娘是贤慧修善的,故此将从前有些私蓄差我来尽献与大娘。要求大娘与他们做主。”遂将包袱打开,逐件取出,又将二百金展开,放在妇人面前。妇人曰:“老妈妈,你且坐下来,我对你说!他要娶妾也不是一年了,我若肯让他娶,还等到今日?我由他憎慊,他要另讨去也不能。”阿姥笑曰:“不好说大爷也对我说来,道大娘不中他的意,又时常吵闹,好不扫兴!”妇人曰:“他说我扫兴,瞒了我做事,待我把他的兴益发扫个干净!只是这件事只要差你来说一声就是了,何用这些厚礼?他们的东西不是容易得的,收也罪过。”阿姥曰:“大娘不收,他们也不放心,这是断要收的。”妇人将礼收下云:“妈妈,你回去多多拜上两个姑娘,叫他们不要心焦。既然许了他,竟和他约下日子,你早些来通知我。”附耳云:“待我如此恁般,包你弄他一个笑声。”阿姥大悦,取了包袱作别出门,归告二女。二女大喜,遂与荆棘约定日期,令阿姥报与妇人知道。
荆棘将别院中收拾得齐齐整整,厅上摆下酒筵,邀了许多朋友来看新姨。天色傍晚,妇人单身一人乘轿悄悄先到二女家。二女延入房中,双双下礼泣谢。妇人连忙扶住云:“哎哟!折杀我,快些请起!前日承两位姊姊的厚礼,本欲不收,又恐你们放心不下,我好过意不去。但有句话,今夜的仗不消说是我代你们打了,恐怕老奴受恨,不肯干休,你们须趁早躲避,不然终久要遭他的*手!”二女甚感。
阿姥候在门外,望见两对提灯,两乘小轿,随着三对从人,都高擎火燎,却不用吹手。急入门摇手云:“来了,来了!顷刻到门。阿姥安顿众人外边坐定,款待茶汤,问云:“来这两乘轿子何意?”来人曰:“大爷说,那里不叫伴娘来?要这里妈妈送去。”阿姥云:“烦众位替大爷说,家里只有柳姑娘一个,我脱不得身,这是断断去不成的。”众人坐下一回,催云:“路远,请早些上轿罢!”妇人戴上盖头袱,阿姥呼挽轿进来,来人将轿挽入堂前。阿姥扶了妇人上轿,柳丝故作泣送。众人看见私语曰:“又是个满肚油,益发胖得利害。”遂张灯抬轿出门。
阿姥望其去远,掩门入室。三人拍掌大笑。”梅曰:“虽然解了目前之围,狂奴受*,必有一番举动。再作何计?”柳曰:“且看他来再作道理!”梅曰:“这就差了。此番不比前日,来必受祸。我早已打算端正,势再不能与你共处。云家大娘贤慧,你且暂到他家躲避。”柳曰:“你怎么样?”梅曰:“我还有个姑娘住在庾岭,要求阿姥陪我到那里暂避。”柳丝曰:“与你相依数载,怎忍一旦分手?”梅曰:“身非鹿豕,聚散何常?待石郎回来时节,你务必叫他遣人接我,和你再图相会,只是有累阿姥。”阿姥曰:“我怕什么?依我算来,还是同到云家的是。”梅曰:“阿姥你不晓得,我的意思已决了。但此事以速为主,稍迟半日,便欲避不能。就要阿姥提了灯先到云家说个明白。我和你明早便买舟出门,叫他随后接了柳妹去!”
阿姥无奈,提灯走到云家,敲门进去。碧娘惊曰:“阿姥这时节到来,必有甚要紧事!”时生母亦未寝。阿姥先将荆棘说亲,柳丝用计之事细述一遍。生母与碧娘大笑。阿姥又说二人商量避害,梅萼欲往庾岭。碧娘曰:“说那里话,我家难道就容不得他两个人?你叫梅姑娘不要多心,明早我就差人来接。”阿姥曰:“我也是这样劝他,他执意不肯。”碧娘曰:“我不管,都在你老人家身上。我受了云相公的托,若今日由他去了,云相公回来,我怎么见面?你对梅姑娘说,断断使不得!”阿姥应诺回家。
二女在灯前坐待,阿姥将碧娘之言说与梅萼。梅曰:“他是这样说,我已感他情了,去是断断不可!”遂连夜收拾行装。柳丝知不可挽,将自己衣裳簪珥尽付梅曰:“我到云家只图免得饥寒就罢了!姊姊多点东西,万一缺用,也好典卖应急。”梅曰:“承你怜我,不知可有日子报答你否?”二人一齐掉下泪来。阿姥亦为堕泪,只得再三安慰。收拾完备,遂暂时就寝。
棘自发轿出门之后,与众宾朋团坐欢饮。呼家童曰:“把家里拿来的酒牌取出来,我们行令。”家童将一包送到席上,棘打开骂云:“这狗才昏了!把我的经摺包取来了。”家童曰:“前日明明包的是牌,放在桌上,谁换了包哩?”众皆大笑。一友取经摺展开,见头一条帐便是某日某人赊陈醋一坛,戏曰:“恭喜,恭喜!醋赊去了才好娶如夫人。”众复大笑。
畅饮移时,棘令鼓乐迎至半路。时将夜分,轿到门首。一吹手入门,暗中绊跌一交,将一枝唢呐压做两段,连连换了细乐,引轿入堂中。座客离席,棘先问妈妈的轿,众人依阿姥之言回覆。棘曰:“这也原是,倒是我检点不到。”随即亲开轿门,妇人忍不住大笑,走出轿来,揭去盖头袱,大声骂曰:“好奴才!以妻为妾,该得何罪?”众宾认识妇人,一哄而散。鼓乐从人惊得抱头鼠窜。家童、侍女一个个*不附体。棘呆睁双眼,说不出声来。回身欲往外走,被妇人当胸一把扭住,探手从裙腰下掣出一把小小刀来,对棘曰:“你若要走,我今晚便和你决个雌雄!”棘曰:“罢了,罢了!我被这两个粉头赚了!明日与他说话。”
妇人将棘扯入房中曰:“且待我看看新人的房,收拾得好齐整,好新铺盖,先待我受用一夜!我被轿子颠了二三十里地,身子乏了,来和你早些睡觉。你不要恼,今晚是你的喜日,且不与你讲话。你朝着他家婆子说我扫你的兴,这兴是你自己要扫的。我不过脸上不如他们两个,别的还有恁不一样?我做你的大老婆做得没趣了,如今倒情愿做你的小老婆,省得使心用计谋占别人家的!”棘含愤就寝,勉强奉承。
次日天将明,梅萼呼起阿姥,先出门雇了一只小船,将行李装载停当。阿姥收拾了早饭,二女呜呜咽咽那里吃得下去!梅萼欲别,两人相携大哭。柳丝扯住衣袂曰:“知道几时再看见你,叫我怎生放得下手?”梅曰:“你不要伤心,我对你说,去投靠人家,饥寒饱暖须要自己调护,倘有病痛,呼人不应。云家大娘虽是贤慧,恐人情日久生厌,万一有一言半语,你须忍气吞声,只恨自己命苦罢了!”柳曰:“姊姊金石之言我一一在心,只愿姊姊坚守初心,莫负石郎之约。”梅曰:“贤妹你不要疑我,心可剖,志不可移,若有他念,今日何必如此?我到那里禺页望来音,你切莫忘了!”阿姥别柳,柳曰:“阿姥,一路上全仗你老人家料理。”阿姥应诺,二女痛哭而别。
柳丝转入房中,一身吊影,四顾凄然,捶胸顿足哭个不止。不一时,碧娘遣人来接。柳丝遂到云家。书带在门首看见,急入报曰:“只有柳姑娘来了,梅姑娘没有来。”柳丝入门,先与碧娘相见。碧娘闻梅已去,乃曰:“我昨晚再三叮嘱阿姥,说不可去。柳姑娘,你为何不劝住他?”即欲遣人追赶。柳曰:“梅姊决志欲行,总使追及,必不回来。”碧娘心甚不悦。柳曰:“向蒙大娘周恤,铭心刻骨。今日又来投托,自觉颜厚。”碧娘曰:“姑娘说那里话?纤毫补助。应该如此。今日遭人欺逼,理宜同到舍下。不知梅姑何意,这般见弃?冒寒出门,实使我放心不下!”随即引见生母。柳丝拜母,母扶住云:“吾儿薄德,承你姊妹确守成言,受此苦累!老身心实不忍。”柳丝掩泪。
荆棘被其妇管住,数日不得出门,情知二女必然远逸,私令家人来访,果见空空一室。棘闻之,暗自切齿。
第二十三段 遇舟人松涛入锦水 瞒蝶使水氏寄花笺
松涛自别云影出门,自思:“虽然一时高兴起身,却不知他躲在何处,也不知果然有个濯锦〔否〕?真是大海捞针,从何下手?”一路风餐水宿,行到金坛,正欲渡江,江边舟子纷纷,或招云:“我的舡新。”或招云:“我的舡稳。”或招云:“我的舡价贱。”一个来扯衣服,一个来抢雨盖行李,将松涛围作一团,竟如楚重瞳困在垓心,无计得脱。松曰:“你们不要争价钱,不论新的妙、稳的好,我单要的是快!”内一人近前曰:“来来来!决不过我的,我是有名的载石船。”松摇手曰:“听这船名,先就慢起。”舟子曰:“就快在这名上,千里路,长江一夜直走到绣岭鸟儿也飞他不过。”松涛闻言,惊喜曰:“我正要往绣岭去。”舟子曰:“这等益发没得说了,绣岭除了我,没有第二个去得。”众人撒手曰:“这个地名是没人认得的。我们只晓得金山,不晓得什么绣岭。”舟子曰:“如何?请下船罢!”松曰:“你方才说,你这船因何名载石船?”舟子曰:“客人上船我说。”松曰:“你说了我上船。”舟子曰:“不上我船,我也不说。”
松涛上船。舟子细说载生误入绣岭,留居山寺之事。松曰:“此事正奇,我却不信!”舟子曰:“你这位客人不信老实,若不信,现有那客人的亲笔在这里。”遂取出石生所书扇云:“这是一柄招风扇,客人请看!”松涛见扇,知其所言确是石生。喜曰:“这人是我的朋友。我正要寻他,他果然到了绣岭。”舟子曰:“我听见那和尚说要留他住几个月,想必还在那里,包你寻见!”松问:“绣岭走那里?”舟子曰:“你要到那里去还不知。”松曰:“只闻其名,不曾到过。”舟子曰:“这地在洞庭湖的那半边,山拐角里,不大有人到的。”松曰:“原来是楚地!还问你,那里可有什么地名叫濯锦么?”舟子曰:“没有。我只在山上住了一晚,第二日就出来了,不晓得什么着紧不着紧!”松曰:“你说船快,依你方才的话,我明日早上就要到了。”舟子笑曰:“那晚的风是他扇子上讨来的,客人若会讨,我也会到。”
数日后,舟次彭蠡之口。松涛望见石钟山,喜曰:“仰止已久,不可不登。”遂独上山亭,瞻眺良久,向山僧索笔,留题于石壁之上。诗曰:
为有荆南役,舟从彭蠡过。
未遑泊绝壁,聊复访崇阿。
山以钟名异,石因斧凿讹。
髯苏无快笔,今日陋犹多。
既下,谓舟子曰:“匡庐在望,还须一眺。”舟子曰:“若要山看,到那里尽多,这上头不要去罢!”松曰:“你晓得什么?”遂令将船放近山麓,振衣直到绝顶。五老迎笑,白云冉冉从足下起,遥望小姑空空氵蒙氵蒙,烟鬟撩乱。汉江波动,俨若风吹罗带,飘扬不定。回顾鄱湖鞋山一点,又如金莲一瓣踹破绿荷。西望斜阳下如鸥集沙汀,点成一片,即武昌也。松大快曰:“对此奇景异趣,惜乎少一知己!”至暮甫下。
又数曰,舟过洞庭,转入崇山之内,溪路渐狭。行了一程,舟子停桡回顾,不住曰:“奇了!奇了!”松曰:“你想是忘记路了?”舟子曰:“我记得是从这里出去的呢!”松曰:“你这人好混张!我道你是认得的,这里面又没处去问路,怎么样呢?”舟子曰:“你不要慌,待我跑到山顶上望望看,可望得见绣岭。”喘吁吁一气奔到山尖,周遭一望,连忙下去:“我道我的记性就这样不济了!”松问云:“可曾望见?”舟子曰:“一个儿是在前头了。”松曰:“还离多远?”舟子曰:“看着近得很,不过几里光景。”松曰:“你不要错看了。”舟子曰:“不错。前番出去,那寺里的当家叫了两个小和尚,摇只船送我出口子,单记着山顶上的宝塔。你不信,转过这个小冈去,就望见这个塔尖了。”果然转过一峰望见塔顶。松涛甚喜。
趁着一曲溪流东回西抱,行可十余里。松曰:“你方才说只有几里地,行了这半日,你看那山那塔都不见了,不可又走错了?”舟子曰:“除非下次错,今日我包你不错!这里面的路像经摺本,望着近,走着还远。你看,那不是塔又露出来了。”复行数里,清溪尽处,绣岭忽然呈露。舟子呼曰:“是了!是了!这不是绣岭么?”松涛昂首一看,果是峰峦如画,连声称妙。舟子曰:“这还不妙,到顶上去望望才妙呢,且和你到上面寺里去罢!”
二人登山。舟子曰:“我记得这寺里有个和尚叫做什么烟花,只去寻他。”行至雨花宫前,沙弥看见,报与拈花。拈花忙出接见,引入方丈,问曰:“客从何来?”松曰:“我乃龙湫石莲峰契友松月波。闻他迷路逗留宝刹,特来寻访。”拈花曰:“石先生曾到过敝寺,秋初已入秦去了。”松喜曰:“他既入秦,不必言矣!动问这寺中有一个朗砖和尚,欲烦引见。”拈花曰:“家师云游,尚未返锡。”顾舟子曰:“又是你的船,好奇怪!亏你怎生复进得来!”舟子曰:“那南北两京的路都是熟的,希罕这个所在。”
松涛又问:“这贵处可有什么水名濯锦的吗?”拈花曰:“濯锦溪围绕山麓,这山下一村名赛桃源。”松曰:“不料今日连人连地都寻见了。”遂取囊中岭图,行出冈前,四望群峰,或起或伏,如揖如拱,或蜿蜒如龙行,或狰狞如虎踞,或如美女颓妆,或似侍臣鹄立,或青葱如黛染,或飘忽如雨来,烟云万状,尽摄两眸之内。下瞰赛桃源,展图对看,喜曰:“锦水花村,果与画图无异!”拈花曰:“此图从何而得?”松曰:“此系去年尊师在敝梓赠与石友,临仿而得。”拈花谓松曰:“石先生来时,原住寺内。后与村中水散人相善,移到他家住了数月。前日有人下山,闻得村内人说,近日曾差人到此探望,不知果否!”松曰:“既如此,便当下山问个端的。”遂令舟子将行李搬到寺中。
拈花陪松同至水散人家。散人延入。拈花先为通其姓名、来历。松曰:“闻翁曾为敝友下榻,说他去后曾差人到此,特来问个详细。”散人曰:“日前曾有使来,贵友已抵幕府月余了。足下何所闻而来?”松述秦中书到,并已出门寻访,途遇舟人之事。散人曰:“贵友到彼不过相探。山公屡招,却是为何?”松曰:“翁有所不知!山公有女,意欲馆甥,屡屡招他,盖为此事。”散人暗想:“前书果然是真。”拈花曰:“有此喜事,石先生怎肯逗留数月,躲迟花烛之信?”松曰:“言虽如此,此事山公留心已久,敝友坚执不从。今番虽然到彼,意在一探而已,恐此事亦未必谐。”散人亦无言,遂设鸡黍,留松宿其家。清氏谓散人曰:“连日的气还不曾淘了,还要来什么敝友敝友!你由他寺里去罢了!留他怎的?”散人曰:“地主之谊,本应如此!”
采苹闻说有人来访石生,从屏后听见松涛言语,入见盈盈曰:“姊姊,龙湫来了个姓松的,说是石相公的朋友,到这里来寻他。想就是那松什么波了。”盈盈曰:“他怎么晓得寻得到此?”采苹曰:“他说遇见了前番来的舟子,寻到此处。老相公留他住下。我听见他说,山家久已要招石生为婿,他坚执不从。此去不过探望,这事必不得谐,他这话有些根据。”盈盈闻言,益信前书之谬。
次日,松涛欲别,散人曰:“足下更欲何往?”松曰:“既得石生之信,还当入秦一访!”散人曰:“路途劳顿,且再停一日去,不为迟。”松涛遂止。少顷,舟子下山,来到散人家问松去住,松曰:“的于明日早行,还是你的原船出去,还要前进。”舟子应诺。散人陪松涛往赛桃源前后周游一遍,舟子随之。松见居处男女俱清洁可爱,谓散人曰:“贵地溪山久入寤寐,虽暂时分手,终当同作主人。”舟子曰:“山上望下来没多大一块地方,走着这样宽展,这所在真好!可惜不近大路,没有生意做,不然我也搬来住了。”采苹闻松涛欲到秦关,复催盈盈作书。盈盈至暮,灯下写就,将前伪札一同封入。谓采苹曰:“书虽写了,怎好付他?”采苹曰:“不难,叫采绿拿到书房,只说是我家大官人寄与石相公的,相烦顺附。他初来,不知底里,必不疑心。叫他不必与老相公说知。”盈盈笑而许之。遂令采绿持送。采绿送到书房,照依前说。松涛接书曰:“你去说书我收好了,请大官人出来会会!”采绿入告。盈盈曰:“如今怎生回他?”采苹教采绿云:“你说官人有恙,不得亲会,多有得罪了,那封书一定要到的。”采绿覆了松涛。
松涛次日别了散人、拈花起身。拈花笑问舟子曰:“你这呆子下次可还来么?”舟子曰:“走熟了,只怕再来望望你也定不得。”
第二十四段 出桃源散人归合浦 泊江堑梅萼会盈盈
散人自得秦中来信,深念其女桃夭之事。寻思赛桃源无可与偶,遂决意归合浦。盈盈闻之,不茶不饭,暗自忧煎。采苹曰:“悲欢离合,自古难全。姊姊既信得过石生,石生岂信不过姊姊?况那和尚诗中明说着:‘求凤入五羊’。将来石生必有入粤之行。我们回去亦属预定。”只数言,将盈盈无限愁肠豁然尽释。
散人择日束装。拈花与居民闻知,俱来送行。散人作书付拈花曰:“仆还乡念切,不及待和尚返锡,数字留别,烦为转达。”拈花敬诺。行期既定,盈盈率采苹到斋,将壁上粘贴诗画尽行扯去,独将石生所书对联用水口巽湿,揭下收藏。
盈盈倚窗棂凭曲槛,对幽花抚修竹,慨然叹曰:“十余年赏心之处,一旦舍之而去,情何忍也!”采苹曰:“我见那和尚帖内说‘欲见朗砖,三登绣岭’,知他明岁必来。姊姊何不留诗壁上,使石生见了好谋入粤。”盈盈甚喜,题写于壁云:
楚云遮不住,一叶下西风。
梦断雄关外,*留香阁中。
要盟坚白首,素壁表丹衷。
早奋青鸾翼,遄飞合浦东。
散人遂于是日东发,率妇女登舟,鼓动木兰。盈盈回望绣岭,黯然泪落。母曰:“怪你不得,从小在这里生长,倒像是离了家乡!”
舟出溪口,顺流一叶,其快如飞。一夜,舟泊江堑,有小舟后至,附泊船边,即梅萼赴粤之舫也。时积雪初霁,寒月映波,盈盈与采苹出坐船尾,见邻舫悄无人语,惟有江声月色做弄寂寥。盈盈回顾久之,抱住采苹曰:“对此凄凉景况,使我心*如失。”采苹曰:“进去睡了罢!”盈盈曰:“睡与坐一样,再略消停一会。”采苹曰:“日里听见老相公说,前途有个庾岭,我们还要过那岭去。远一步,替姊姊愁一步。一往东,一往西,几时得有会面日子?”盈盈长吁曰:“自恨离群飞不去,凄凄片影落沙洲。”
梅萼卧不安枕,耳边唧唧哝哝,分明听见咏其雁图赠别之句,惊起开蓬,见二女露坐,亦低吟曰:“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采苹背坐曰:“这空江上那里来的一阵寒香?”盈盈曰:“邻舟有女子吟诗。”采苹回身曰:“雷门前谁在这里敲布鼓?”梅曰:“布鼓藏得不牢,被人窃去了!”采苹不知所云,梅问曰:“你们从那里来?”采苹曰:“我们从荆南绣岭来。”梅喜曰:“正欲一访绣岭消息,何幸不期而遇!”采苹曰:“你怎么知道绣岭?”梅曰:“我从龙湫来,见过那图。”盈盈讶曰:“龙湫是石生故里。”梅曰:“那个石生?”采苹曰:“你既见过绣岭图,就该晓得这人!有个莲峰可认得么?”梅曰:“我只在他东邻第几家,怎不认得?”采苹曰:“你可知道他如今在哪里?”梅曰:“他母舅山总戎招他入陕,离家半载,陕内招书又到。正在惊惶,谁知随后到陕,即有回书,说迷棹入楚,在绣岭逗留数月,家中才得放心。”采苹曰:“这话纤毫不差。”盈盈曰:“还有话动问,意欲相屈过舡一叙,可使得么?”
梅听二女之言,并诵己之诗,知石生书内所云联姻绣岭,必是此女。遂取岭图藏入袖内,悄过邻舟。时两船之人俱已鼾睡。梅与盈盈促膝而坐。采苹睇视二女曰:“是巫山?是月殿?何意嫦娥得逢神女?”二女执手相看,亦各惊喜。盈盈问曰:“姊姊既与石生为邻,知他家内还有何人?”梅曰:“他家中只一老母。”盈盈曰:“可知他曾否牵丝?”梅曰:“龙湫地面谁不喜得他为婿?怎奈他遴才选貌,比棘闱取士尤严。那些有一无二的都被他看做落卷,竟没一人中式!”采苹曰:“这等说,你想是他家远邻,不知详细,他现与山姓谐姻,怎说无人中式?”梅曰:“这事我也略闻:山家欲求坦腹已非一载,那女子无缘,石生固辞不允。他几时有谐姻之事?”采苹向盈盈曰:“他这话与那姓松的如出一口,那封书是假无疑。”梅曰:“可是他故人松月波么?”采苹曰:“便是。你这邻舍真不是冒认的。”梅曰:“这人为寻访石君,原来他也到过绣岭?”盈盈曰:“松君来时,石先生已入秦。他访知此信。也往秦中去了。”梅曰:“聚谈半晌,意忘了请教姊姊贵姓?”采苹曰:“我们姓水。”梅曰:“舟中还有何人?”盈盈曰:“老母清氏,家君散人。”梅曰:“姊姊雁行几人?”盈盈曰:“高堂二白,只妾而已。”梅曰:“这位姊姊呢?”盈盈曰:“侍儿采苹。动问姊姊贵姓?”梅曰:“妾也姓水。”采苹曰:“原来是一家!”梅曰:“闻石君家信说,与绣岭水氏联姻,莫非就是姊姊?”盈盈赧然无语。采苹曰:“原来他家里也知道了。”梅曰:“非姊姊不足为石君偶。适言假书是为何事?”采苹言秦中遣人绝亲之事。梅曰:“说那里话?石君家报现从秦署赍发,并不闻有只字提及山家之事。来书之伪,自不待言。何不寄书到彼,以破其计?”盈盈曰:“曾有数字托松君寄去,未知能达得否。还要动问,适言绣岭图从何而见?”梅曰:“去年有一游僧将图赠与石君,至今传遍龙湫,何人不见?”盈盈曰:“游僧乃绣岭雨花宫朗砖和尚,画图乃余拙笔。现见石生密带身旁,彼中安得遍有?”梅曰:“原来是姊姊的妙染!”乃向袖中取画,展向盈盈曰:“这可是么?”盈盈细看,与己作一样精神,不能复辨。惊疑良久,乃曰:“我已省得。还有一事动问,龙湫有二妓:一姓梅,一姓柳。他二人已出青楼,能诗善画,闻与石君情好甚殷。我现藏其所赠云雁图,此图必出二女之手。可知其详?”采苹曰:“可见他二人容貌如何?”梅曰:“闻他二人容貌颇佳,谅不及姊姊。”盈盈曰:“又闻他同居不字,却是为何?”梅曰:“听得二女辞楼皆由石君所感,他两人深被厚德,意欲同赋小星,以明知报也。不知真假如何?”采苹曰:“你便怎么晓得这详细?”梅曰:“因属气节,敝闾竞传,故悉颠末。”盈盈曰:“贤哉二女!不知可有缘分得与同居否?”梅曰:“姊姊远离南服,今欲何往?”盈盈曰:“祖居合浦,家君决意东归,幸得与姊姊相遇。”梅曰:“姊姊既已还珠,石君复到绣岭从何知道?”盈盈曰:“敝梓彼已知之,我临行又留诗在壁,必然入粤来访。动问姊姊欲往何处?与谁同伴?”梅曰:“妾幼失怙恃,有姑母住居梅岭,到彼相探。舟中只一邻妪作伴。”采苹曰:“这等说,我们是同路的。”盈盈曰:“审音察貌,姊姊必非庸人之妇,际此隆冬孤行千里,定非无故!”梅叹曰:“妾薄命,衷肠难诉!姊姊既与石君有约,有日必抵龙湫。妾亦不久返棹,再会有期,中情不白自知!”
时已宵分,梅萼取图起别。盈盈曰:“适然相遇,自觉情不忍释。”梅曰:“中怀依企,妾亦具有同情。”采苹曰:“我们总是同路的,明晚将船还泊在一处,大家再好会会!”梅曰:“这却甚好!”盈盈先令采苹入内收拾被褥。采苹曰:“枕头尔放处都不似在家时,怎生睡?”梅曰:“好一位大姊!言词典雅。从来兵强悉由将勇,益知姊姊多才。”盈盈曰:“小鬟喋喋,姊勿见笑。”
第二十五段 战西秦函关退木客 开东阁幕府赘松涛
山中木客喜音律,解吟咏,僭号称王。大开韵府,招集诗豪,得吟哦*十万。遂筑吟坛,拜诗魔为帅。其*分平上去入四部。演为蜂腰、鹤膝等八阵,开十五国之风,惟秦最强。遂诹吉兴师叩关请战。山公先点强兵把住潼关,传诸将共议破敌之计。诸将皆曰:“噤喉二处,皆称险阻。为今之计,无如多积粮草,闭关守住要害,敌兵资竭力疲,必自散去。我无折矢之劳,坐收其效。此万全之策也!”公艴然曰:“君等差矣!山魈猖獗,妄自称干,关中带甲百万,破此小丑如摧枯拉朽。正当砺兵秣马,灭此朝食,岂可闭关示怯,为敌所笑?”诸将皆不敢言。
公遂令谷应领兵迎敌。木客笑曰:“武夫欲以力胜,先自失计。”两*相接,谷应一战而北,引*入关。公闻谷应兵败,大怒,点齐部曲,亲自出兵。石生入见,问:“何以战?”公曰:“尔书生何知*旅之事?”遂出战。木客下令,*中尽披穿山甲,前*竖五十旗,右*执赶山鞭,左*使开山斧,与公战于夕阳。公大败,师尽崩裂。木客乘胜驰之。公正被困,忽一人徒手奋呼,阻截其势。木客师辟易不敢前。公入关大惭,问其人曰:“壮士何来?”对曰:“将*同里松月波,因访令甥石莲峰到此。见公被困,故不辞一臂!”公喜,邀入幕府。
石生闻山公师败,笑曰:“不知敌情,焉得不败?”及闻松涛至,二人相见大喜。生曰:“别来寤寐不忘。何意吾兄远游到此?”松曰:“自贤弟出门之后,深叹索居。孟秋,山公书到,说你未至,尊堂十分惊骇。我和笼碧知你不到必是中途有阻,只得出门寻访,以慰尊堂之心。”生谢曰:“劳兄远涉,何以自安?我到此已是七月将尽,舅父说刚有书回,我知家中免不得惊疑,随即遣人回家,不料吾兄先已出门。”松曰:“既遣人回。也免得家中悬念。”生曰:“笼碧近况如何?”松曰:“他安无事,不过如此。府上与梅、柳俱是他照看,吾弟可以放心。”生曰:“蒙他相看,胜于骨肉,心实抱歉!”松曰:“相知周急,事极寻常。况他丰厚之家,更当如此!”生复询二女,松曰:“别后我二人并不曾到他家去。来时曾去作别,两人凄凄困守,容貌比前减多了。”生甚慨叹。
松涛正欲言入绣岭之事,适山公来招二子入营问计。二子随同入中*。公自战败,令谷应坚闭潼关,不敢再出。木客令诗魔扎住关前,昼夜推敲,声势甚盛。松谓公曰:“吾观敌人有倾岩赭岭之雄,公诚不可与争峰!”公曰:“吾方欲励兵益众,以图必胜。如足下言,将如之何?”生即曰:“甥早已探知敌情。御此敌安用长枪大戟?直须赋诗,退之可也。”公曰:“即如子言,宜速为计。”生与松涛计议,谓松曰:“吾欲先为茗战,君意若何?”松曰:“一路被村醪所困,正欲借此洗发精神。虽非所长,愿佐旗鼓。”
生将*中亦分四部,建陆羽、龟蒙、毛文锡、卢仝四帜。上锈龙团凤饼之状,色尚紫,名紫云堆。两人各率二部:涛名松萝*,生名石花*。齐到关上。敌兵望见旗枪林立,遂来挑战。两*开关迎敌,七战而诗魔退舍。松萝、石花二*皆翊翊风生。石生复决蒙泉以灌之,腾波鼓浪,沸声如吼。敌兵荚战两*,遂列于关外。木客闻诗魔战败,并力御之。山公亲往犒师,谓二子曰:“敌虽暂退,终相持不下,奈何?”二子曰:“破敌必待夜战。”公曰:夜战宜多张火鼓,以助*威!”二子曰:“无庸。”
一夜,四天锁碧,皎月当空。下令*中按甲束兵,各依节奏高歌赵宋、元、明之诗。敌*闻之,莫不技痒。诗魔与木客同登壁垒,倚月静听。诗魔曰:“宋以词胜,元以曲胜,明以文胜。五七言皆平弱无奇,不足畏也!”木客遂令*中歌而和之。次晚,二子复令大*稍前,歌初、盛、中、晚四唐诗。木客曰:“此非晚夜之比!”诗魔曰:“诗盛于唐,调虽高,犹未尽善。歌而和者如故。又次夜,二子复令*中歌晋魏六朝及两汉诗。木客惊曰:“语和而庄,义严而密,又非前夜之比!”诗魔心颇怯,不能应。*中寂然无声。二子笑曰:“山*伎俩已露,益以后劲,立见荡平矣。”松涛编板屋,得《小戎》妇女千人。至夜,两*翊翊,直逼敌营。或击瓮,或叩击,呜呜然齐歌秦风《车辚》、《四铁》、《小戎》、《蒹葭》、《终南》、《*鸟》、《晨风》、《无衣》、《渭阳》、《权舆》十篇,敌兵大败,诗魔降,木客夜遁。
山公闻捷大喜,出关相迎。大*凯歌《六月》,振旅入关。营中置酒命乐,欢声洋溢。公亲酬二子,松曰:“非石生不为功,草鄙之人何与?”生曰:“克敌皆吾兄之力,何多让也!”公曰:“左提右挈,勋实相等,行当表奏,以彰懋德!”生曰:“松君虎贲之士,表荐允宜,甥不过逢场作戏,何能之有?况扳花念切,*功亦不敢当。”公嘉其志,尽欢而散。
二子同入卧所。松曰:“近日*中劳攘,未曾问你迷途入楚之事如何?”生想曰:“我遣人回,你已出门,怎知我迷途?”松曰:“岂但知道,绣岭水散人家我还睡了两夜来的!”生曰:“好奇怪!你怎生到得彼中?”松曰:“此话更奇!绣岭不在宇宙之外,你能到,何独我不能到!你且说迷舟一节。”生曰:“说也奇异。来时舟泊金坛,被江风一夜吹送到彼。原来去年赠我画图的朗砖和尚就是那岭上雨花宫的住持。我在寺中住了半月,因识水翁,移到他家。来时和尚未回,惜不能一见。且问你从何知道,寻到那里?”松曰:“我也是到了金坛,巧巧遇见从前载你的舟人。他口夸江风吹送之快,因而问得消息,就上了他船,同入绣岭。长老还不曾回寺,拈花和尚说你与水翁相善,你到这里就遣人到彼候他。我因此与他同到他家访问明白,蒙他留住两晚,遂即作别。那里面山水幽奇,果是一幅天然图画!惜不曾久留,细加探赏。”生曰:“且慢!我并没有遣人入楚。你见水翁可曾问他?”松曰:“我只问你入秦之信。遣人不遣人不曾问他,他也没有提起。”生曰:“我怕是和尚误闻。”松曰:“我还忘了,水家郎有书带来候你。”遂取书付生。生接书,知是盈盈所寄。问曰:“这书谁付你的?”松曰:“那晚刚欲就寝,有一七八岁小鬟送到书房,说是官人所寄。我要请会会,回说有病,不能会客。”生笑云:“此事你可与散人说知?”松涛摇首。生持书不发,又曰:“原来这和尚还不曾回寺。你还不知他神异,他去年还有赠我诗句,幻而难解。中有‘江帆误张’、‘函关奏凯’之语,神奇乃尔!”松涛甚是惊异。时涛被酒先睡。生挑灯开缄,见书云:
锦水烟深,花赚渔郎之棹;草堂日暖,竹留君子之车。地非洛浦,而遇陈王,人喜东墙,而邻宋玉。题红一叶,和锦字以缄怀;丽落千言,将衍波而索赋。乌栖曲泣*惊神,白(歌萦心系念。含羞掷果,偶来月下之游,回顾雕栏,遂并星前之椅。清淡霏玉屑,侍见满泛绿昌明;良夜剔银灯,棋子敲残红蓓蕾。联诗联袂,君谬许为情所钟;如友如宾,妾愧佚于礼之外。一诵游僧之句,方期白首同心;忽闻阿母之言,暗惜红颜薄命。感君情切,使妾心柔;遂致私诚,共申信誓。百年凤卜,恩向碧海俱深;一曲骊歌,*与玉鞭齐掉。秋风吹雁路,别思方殷;远水报鱼书,愁心倍炽。帷房密约,亲何难于吹处求瘢!幕府佳期,妾独能于真中辨假。谓此情之甫定,况分袂之匪遥,纵彼美之可亲,宁弃予之太速。指星誓月,君非无媒;接木移花,妾何敢信?是用略陈鄙陋,谨和伪札以同登;惟祈俯念盟言,共守贞心而不变。蒹葭白露,思以间而益深;契阔死生,情以亻舟而倍笃。楚云秦树,*梦徒劳;逆旅异乡,珍重为祷!
生览书大惊。复观伪札,知为山公所使,心大不悦。松方鼾睡,生急推之曰:“快醒!快醒!”松觉曰:“怎么你还未睡?适才梦去,正与敌人鏖战,被你推醒了。”生曰:“且莫说梦话。我问你,你到水家,水翁可有什么话说我?”松曰:“他不曾说你什么。”生曰:“怪道那和尚说我别后曾遣人到彼,他却不错。”松曰:“是谁遣去的?”生曰:“说也可笑,既称知己,我不敢瞒你。水翁并没有儿子,只有一女,貌比夷光,兼工铅椠。房中有一妙婢,名唤采苹。因其婢得与相识,别时曾与密缔丝罗。来到这里,舅父屡以亲事相强,我无奈,告以曾与水氏联姻。谁知他伪托我言,遣使持书到水家绝亲,将我从前之事一朝破露,岂不羞死!”松闻言,披衣起坐曰:“这等说来,书是尊阃所寄?我道你迷途甚奇,原来有此奇遇!书何所言?”生移灯近榻,以书示松曰:“珠玉之心,千伶百俐,早已识破是假。区区离间,从何而入?”松见书曰:“读其书,知其人,真是闺中英隽。好笑阿红说寄书的颠倒,瞒着鱼雁,我倒被蛾眉赚了!”
梅萼卧不安枕,耳边唧唧哝哝,分明听见咏其雁图赠别之句,惊起开蓬,见二女露坐,亦低吟曰:“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采苹背坐曰:“这空江上那里来的一阵寒香?”盈盈曰:“邻舟有女子吟诗。”采苹回身曰:“雷门前谁在这里敲布鼓?”梅曰:“布鼓藏得不牢,被人窃去了!”采苹不知所云,梅问曰:“你们从那里来?”采苹曰:“我们从荆南绣岭来。”梅喜曰:“正欲一访绣岭消息,何幸不期而遇!”采苹曰:“你怎么知道绣岭?”梅曰:“我从龙湫来,见过那图。”盈盈讶曰:“龙湫是石生故里。”梅曰:“那个石生?”采苹曰:“你既见过绣岭图,就该晓得这人!有个莲峰可认得么?”梅曰:“我只在他东邻第几家,怎不认得?”采苹曰:“你可知道他如今在哪里?”梅曰:“他母舅山总戎招他入陕,离家半载,陕内招书又到。正在惊惶,谁知随后到陕,即有回书,说迷棹入楚,在绣岭逗留数月,家中才得放心。”采苹曰:“这话纤毫不差。”盈盈曰:“还有话动问,意欲相屈过舡一叙,可使得么?”
梅听二女之言,并诵己之诗,知石生书内所云联姻绣岭,必是此女。遂取岭图藏入袖内,悄过邻舟。时两船之人俱已鼾睡。梅与盈盈促膝而坐。采苹睇视二女曰:“是巫山?是月殿?何意嫦娥得逢神女?”二女执手相看,亦各惊喜。盈盈问曰:“姊姊既与石生为邻,知他家内还有何人?”梅曰:“他家中只一老母。”盈盈曰:“可知他曾否牵丝?”梅曰:“龙湫地面谁不喜得他为婿?怎奈他遴才选貌,比棘闱取士尤严。那些有一无二的都被他看做落卷,竟没一人中式!”采苹曰:“这等说,你想是他家远邻,不知详细,他现与山姓谐姻,怎说无人中式?”梅曰:“这事我也略闻:山家欲求坦腹已非一载,那女子无缘,石生固辞不允。他几时有谐姻之事?”采苹向盈盈曰:“他这话与那姓松的如出一口,那封书是假无疑。”梅曰:“可是他故人松月波么?”采苹曰:“便是。你这邻舍真不是冒认的。”梅曰:“这人为寻访石君,原来他也到过绣岭?”盈盈曰:“松君来时,石先生已入秦。他访知此信。也往秦中去了。”梅曰:“聚谈半晌,意忘了请教姊姊贵姓?”采苹曰:“我们姓水。”梅曰:“舟中还有何人?”盈盈曰:“老母清氏,家君散人。”梅曰:“姊姊雁行几人?”盈盈曰:“高堂二白,只妾而已。”梅曰:“这位姊姊呢?”盈盈曰:“侍儿采苹。动问姊姊贵姓?”梅曰:“妾也姓水。”采苹曰:“原来是一家!”梅曰:“闻石君家信说,与绣岭水氏联姻,莫非就是姊姊?”盈盈赧然无语。采苹曰:“原来他家里也知道了。”梅曰:“非姊姊不足为石君偶。适言假书是为何事?”采苹言秦中遣人绝亲之事。梅曰:“说那里话?石君家报现从秦署赍发,并不闻有只字提及山家之事。来书之伪,自不待言。何不寄书到彼,以破其计?”盈盈曰:“曾有数字托松君寄去,未知能达得否。还要动问,适言绣岭图从何而见?”梅曰:“去年有一游僧将图赠与石君,至今传遍龙湫,何人不见?”盈盈曰:“游僧乃绣岭雨花宫朗砖和尚,画图乃余拙笔。现见石生密带身旁,彼中安得遍有?”梅曰:“原来是姊姊的妙染!”乃向袖中取画,展向盈盈曰:“这可是么?”盈盈细看,与己作一样精神,不能复辨。惊疑良久,乃曰:“我已省得。还有一事动问,龙湫有二妓:一姓梅,一姓柳。他二人已出青楼,能诗善画,闻与石君情好甚殷。我现藏其所赠云雁图,此图必出二女之手。可知其详?”采苹曰:“可见他二人容貌如何?”梅曰:“闻他二人容貌颇佳,谅不及姊姊。”盈盈曰:“又闻他同居不字,却是为何?”梅曰:“听得二女辞楼皆由石君所感,他两人深被厚德,意欲同赋小星,以明知报也。不知真假如何?”采苹曰:“你便怎么晓得这详细?”梅曰:“因属气节,敝闾竞传,故悉颠末。”盈盈曰:“贤哉二女!不知可有缘分得与同居否?”梅曰:“姊姊远离南服,今欲何往?”盈盈曰:“祖居合浦,家君决意东归,幸得与姊姊相遇。”梅曰:“姊姊既已还珠,石君复到绣岭从何知道?”盈盈曰:“敝梓彼已知之,我临行又留诗在壁,必然入粤来访。动问姊姊欲往何处?与谁同伴?”梅曰:“妾幼失怙恃,有姑母住居梅岭,到彼相探。舟中只一邻妪作伴。”采苹曰:“这等说,我们是同路的。”盈盈曰:“审音察貌,姊姊必非庸人之妇,际此隆冬孤行千里,定非无故!”梅叹曰:“妾薄命,衷肠难诉!姊姊既与石君有约,有日必抵龙湫。妾亦不久返棹,再会有期,中情不白自知!”
时已宵分,梅萼取图起别。盈盈曰:“适然相遇,自觉情不忍释。”梅曰:“中怀依企,妾亦具有同情。”采苹曰:“我们总是同路的,明晚将船还泊在一处,大家再好会会!”梅曰:“这却甚好!”盈盈先令采苹入内收拾被褥。采苹曰:“枕头尔放处都不似在家时,怎生睡?”梅曰:“好一位大姊!言词典雅。从来兵强悉由将勇,益知姊姊多才。”盈盈曰:“小鬟喋喋,姊勿见笑。”
第二十五段 战西秦函关退木客 开东阁幕府赘松涛
山中木客喜音律,解吟咏,僭号称王。大开韵府,招集诗豪,得吟哦*十万。遂筑吟坛,拜诗魔为帅。其*分平上去入四部。演为蜂腰、鹤膝等八阵,开十五国之风,惟秦最强。遂诹吉兴师叩关请战。山公先点强兵把住潼关,传诸将共议破敌之计。诸将皆曰:“噤喉二处,皆称险阻。为今之计,无如多积粮草,闭关守住要害,敌兵资竭力疲,必自散去。我无折矢之劳,坐收其效。此万全之策也!”公艴然曰:“君等差矣!山魈猖獗,妄自称干,关中带甲百万,破此小丑如摧枯拉朽。正当砺兵秣马,灭此朝食,岂可闭关示怯,为敌所笑?”诸将皆不敢言。
公遂令谷应领兵迎敌。木客笑曰:“武夫欲以力胜,先自失计。”两*相接,谷应一战而北,引*入关。公闻谷应兵败,大怒,点齐部曲,亲自出兵。石生入见,问:“何以战?”公曰:“尔书生何知*旅之事?”遂出战。木客下令,*中尽披穿山甲,前*竖五十旗,右*执赶山鞭,左*使开山斧,与公战于夕阳。公大败,师尽崩裂。木客乘胜驰之。公正被困,忽一人徒手奋呼,阻截其势。木客师辟易不敢前。公入关大惭,问其人曰:“壮士何来?”对曰:“将*同里松月波,因访令甥石莲峰到此。见公被困,故不辞一臂!”公喜,邀入幕府。
石生闻山公师败,笑曰:“不知敌情,焉得不败?”及闻松涛至,二人相见大喜。生曰:“别来寤寐不忘。何意吾兄远游到此?”松曰:“自贤弟出门之后,深叹索居。孟秋,山公书到,说你未至,尊堂十分惊骇。我和笼碧知你不到必是中途有阻,只得出门寻访,以慰尊堂之心。”生谢曰:“劳兄远涉,何以自安?我到此已是七月将尽,舅父说刚有书回,我知家中免不得惊疑,随即遣人回家,不料吾兄先已出门。”松曰:“既遣人回。也免得家中悬念。”生曰:“笼碧近况如何?”松曰:“他安无事,不过如此。府上与梅、柳俱是他照看,吾弟可以放心。”生曰:“蒙他相看,胜于骨肉,心实抱歉!”松曰:“相知周急,事极寻常。况他丰厚之家,更当如此!”生复询二女,松曰:“别后我二人并不曾到他家去。来时曾去作别,两人凄凄困守,容貌比前减多了。”生甚慨叹。
松涛正欲言入绣岭之事,适山公来招二子入营问计。二子随同入中*。公自战败,令谷应坚闭潼关,不敢再出。木客令诗魔扎住关前,昼夜推敲,声势甚盛。松谓公曰:“吾观敌人有倾岩赭岭之雄,公诚不可与争峰!”公曰:“吾方欲励兵益众,以图必胜。如足下言,将如之何?”生即曰:“甥早已探知敌情。御此敌安用长枪大戟?直须赋诗,退之可也。”公曰:“即如子言,宜速为计。”生与松涛计议,谓松曰:“吾欲先为茗战,君意若何?”松曰:“一路被村醪所困,正欲借此洗发精神。虽非所长,愿佐旗鼓。”
生将*中亦分四部,建陆羽、龟蒙、毛文锡、卢仝四帜。上锈龙团凤饼之状,色尚紫,名紫云堆。两人各率二部:涛名松萝*,生名石花*。齐到关上。敌兵望见旗枪林立,遂来挑战。两*开关迎敌,七战而诗魔退舍。松萝、石花二*皆翊翊风生。石生复决蒙泉以灌之,腾波鼓浪,沸声如吼。敌兵荚战两*,遂列于关外。木客闻诗魔战败,并力御之。山公亲往犒师,谓二子曰:“敌虽暂退,终相持不下,奈何?”二子曰:“破敌必待夜战。”公曰:夜战宜多张火鼓,以助*威!”二子曰:“无庸。”
一夜,四天锁碧,皎月当空。下令*中按甲束兵,各依节奏高歌赵宋、元、明之诗。敌*闻之,莫不技痒。诗魔与木客同登壁垒,倚月静听。诗魔曰:“宋以词胜,元以曲胜,明以文胜。五七言皆平弱无奇,不足畏也!”木客遂令*中歌而和之。次晚,二子复令大*稍前,歌初、盛、中、晚四唐诗。木客曰:“此非晚夜之比!”诗魔曰:“诗盛于唐,调虽高,犹未尽善。歌而和者如故。又次夜,二子复令*中歌晋魏六朝及两汉诗。木客惊曰:“语和而庄,义严而密,又非前夜之比!”诗魔心颇怯,不能应。*中寂然无声。二子笑曰:“山*伎俩已露,益以后劲,立见荡平矣。”松涛编板屋,得《小戎》妇女千人。至夜,两*翊翊,直逼敌营。或击瓮,或叩击,呜呜然齐歌秦风《车辚》、《四铁》、《小戎》、《蒹葭》、《终南》、《*鸟》、《晨风》、《无衣》、《渭阳》、《权舆》十篇,敌兵大败,诗魔降,木客夜遁。
山公闻捷大喜,出关相迎。大*凯歌《六月》,振旅入关。营中置酒命乐,欢声洋溢。公亲酬二子,松曰:“非石生不为功,草鄙之人何与?”生曰:“克敌皆吾兄之力,何多让也!”公曰:“左提右挈,勋实相等,行当表奏,以彰懋德!”生曰:“松君虎贲之士,表荐允宜,甥不过逢场作戏,何能之有?况扳花念切,*功亦不敢当。”公嘉其志,尽欢而散。
二子同入卧所。松曰:“近日*中劳攘,未曾问你迷途入楚之事如何?”生想曰:“我遣人回,你已出门,怎知我迷途?”松曰:“岂但知道,绣岭水散人家我还睡了两夜来的!”生曰:“好奇怪!你怎生到得彼中?”松曰:“此话更奇!绣岭不在宇宙之外,你能到,何独我不能到!你且说迷舟一节。”生曰:“说也奇异。来时舟泊金坛,被江风一夜吹送到彼。原来去年赠我画图的朗砖和尚就是那岭上雨花宫的住持。我在寺中住了半月,因识水翁,移到他家。来时和尚未回,惜不能一见。且问你从何知道,寻到那里?”松曰:“我也是到了金坛,巧巧遇见从前载你的舟人。他口夸江风吹送之快,因而问得消息,就上了他船,同入绣岭。长老还不曾回寺,拈花和尚说你与水翁相善,你到这里就遣人到彼候他。我因此与他同到他家访问明白,蒙他留住两晚,遂即作别。那里面山水幽奇,果是一幅天然图画!惜不曾久留,细加探赏。”生曰:“且慢!我并没有遣人入楚。你见水翁可曾问他?”松曰:“我只问你入秦之信。遣人不遣人不曾问他,他也没有提起。”生曰:“我怕是和尚误闻。”松曰:“我还忘了,水家郎有书带来候你。”遂取书付生。生接书,知是盈盈所寄。问曰:“这书谁付你的?”松曰:“那晚刚欲就寝,有一七八岁小鬟送到书房,说是官人所寄。我要请会会,回说有病,不能会客。”生笑云:“此事你可与散人说知?”松涛摇首。生持书不发,又曰:“原来这和尚还不曾回寺。你还不知他神异,他去年还有赠我诗句,幻而难解。中有‘江帆误张’、‘函关奏凯’之语,神奇乃尔!”松涛甚是惊异。时涛被酒先睡。生挑灯开缄,见书云:
锦水烟深,花赚渔郎之棹;草堂日暖,竹留君子之车。地非洛浦,而遇陈王,人喜东墙,而邻宋玉。题红一叶,和锦字以缄怀;丽落千言,将衍波而索赋。乌栖曲泣*惊神,白(歌萦心系念。含羞掷果,偶来月下之游,回顾雕栏,遂并星前之椅。清淡霏玉屑,侍见满泛绿昌明;良夜剔银灯,棋子敲残红蓓蕾。联诗联袂,君谬许为情所钟;如友如宾,妾愧佚于礼之外。一诵游僧之句,方期白首同心;忽闻阿母之言,暗惜红颜薄命。感君情切,使妾心柔;遂致私诚,共申信誓。百年凤卜,恩向碧海俱深;一曲骊歌,*与玉鞭齐掉。秋风吹雁路,别思方殷;远水报鱼书,愁心倍炽。帷房密约,亲何难于吹处求瘢!幕府佳期,妾独能于真中辨假。谓此情之甫定,况分袂之匪遥,纵彼美之可亲,宁弃予之太速。指星誓月,君非无媒;接木移花,妾何敢信?是用略陈鄙陋,谨和伪札以同登;惟祈俯念盟言,共守贞心而不变。蒹葭白露,思以间而益深;契阔死生,情以亻舟而倍笃。楚云秦树,*梦徒劳;逆旅异乡,珍重为祷!
生览书大惊。复观伪札,知为山公所使,心大不悦。松方鼾睡,生急推之曰:“快醒!快醒!”松觉曰:“怎么你还未睡?适才梦去,正与敌人鏖战,被你推醒了。”生曰:“且莫说梦话。我问你,你到水家,水翁可有什么话说我?”松曰:“他不曾说你什么。”生曰:“怪道那和尚说我别后曾遣人到彼,他却不错。”松曰:“是谁遣去的?”生曰:“说也可笑,既称知己,我不敢瞒你。水翁并没有儿子,只有一女,貌比夷光,兼工铅椠。房中有一妙婢,名唤采苹。因其婢得与相识,别时曾与密缔丝罗。来到这里,舅父屡以亲事相强,我无奈,告以曾与水氏联姻。谁知他伪托我言,遣使持书到水家绝亲,将我从前之事一朝破露,岂不羞死!”松闻言,披衣起坐曰:“这等说来,书是尊阃所寄?我道你迷途甚奇,原来有此奇遇!书何所言?”生移灯近榻,以书示松曰:“珠玉之心,千伶百俐,早已识破是假。区区离间,从何而入?”松见书曰:“读其书,知其人,真是闺中英隽。好笑阿红说寄书的颠倒,瞒着鱼雁,我倒被蛾眉赚了!”
居民闻生重来,俱到门前见生,齐通款曲。一人曰:“当日水翁在这里,石先生有贤主人,我们不敢轻亵。如今屈到舍间暂住,稍尽地主之谊,如何?”生未及对,一人曰:“方才我闻得石先生来了,家中已打扫了一间房子,还是到我家去!”一人曰:“由你们争,且待我搬了行李去。”生忙止住曰:“蒙众位雅爱,本当叩领盛情,方才已许过寺中和尚,今晚且权到彼过宿,慢慢领情如何?”方言时,拈花复令沙弥来接。众人曰:“既如此,我们不要抢,从明日起,大家轮流接待罢了!”石生称谢入寺。
拈花曰:“才得分手,倏忽半载有余。”生曰:“阻隔慈云,竟失通候!动问尊师可曾回来?”拈花曰:“尚未返寺。”生悟“欲见”“三登”之语,知此地必当再造。拈花曰:“先生别后,有一贵同乡姓松,到此寻访,随亦入秦,可曾会见?”生曰:“已经会面。他今为客西秦。借问水翁何故弃此乐土?”拈花曰:“他客岁冬初,不知何故忽动归心。”生曰:“别时宁无一言?”拈花曰:“只留书一封与家师作别,并没甚言语。”是夜,生宿寺中,肠如车轮,不能安寝。因赋一诗云:
一棹行沿锦水涯,款扉重访丈人家。
幽禽翠竹虚仙馆,素壁香埃扑墨花。
纸帐依然亲佛火,春风何处觅琼葩?
天孙果在银河畔,倦客宁辞万里槎。
晨起,即欲别拈花入粤,拈花固留。生曰:“千里劳人非不欲暂息驱驰,奈心上有事,不遑安处。昨承村中诸友扳留,本欲面别,恐被所阻,希为转*。还有一事相托,水翁之室祈暂为守护,余不久还图来此,切勿寓人于室。”拈花曰:“先生见托,贫衲自当留心。”石生遂复东发。
先是梅萼舟中遇见盈盈,探知二人原委,知石生回到绣岭必投合浦。自抵庾岭,即与其姑言之。时庾岭四面无杂姓,皆梅氏一家。其姑因遣人遍语南北二枝,细访石生过岭消息。一日,石生来到岭下。日色已西,遂投旅店。店主问知姓名,来报梅姑。梅萼闻之大喜,即欲令阿姥往见。姑沉吟曰:“且慢,你既知他与水氏联姻,何不乘机做个先占花魁?”梅曰:“将奈何?”姑曰:“我有一巧计,博取一笑。”遂令店主勿露,嘱小奚如此如此。
小奚答应,来到石生所寓邻肆,高声问云:“今日那绣岭来的石相公可有得过去么?”邻肆未及答应。石生闻声,忙出门外呼曰:“这童儿过来,我问你,你是那家来的?”小奚曰:“我是水家来的。”生惊喜曰:“可是水散人家?”小奚曰:“便是。客人怎么知道?”生曰:“我便姓石,是从绣岭来的。闻你主要回合浦,怎生留住在此?”小奚曰:“主人中途染病,不能前进,只得暂住此间。等待相公甚急,今日却等着了!”言毕,飞奔而去。石生喜不自胜,私谓:“天念劳人,中途得遇。”少顷,小奚复来,问曰:“主人恐有差误,问相公有何为据?”生忙出绣岭图,付之曰:“见此小画,便无疑了。”
小奚持画报梅,梅遂令延生来家。小奚曰:“主人卧病,不能出陪,请相公书房安歇!”抵暮,生坐房中暗想:“不知是醒是梦,如何得有这般凑巧?他既说等我甚急,这姻缘不难成了!”梅萼悄至窗前窥看,石生虽跋涉长途,丰姿如故。私心甚喜。
次日,梅姑设帷与生语曰:“自得山家伪札,始知先生不弃寒微,已订闺中之约。本欲待先生回到绣岭与小女谐姻之后,同返故里。奈其父思归念切,匆匆就道。去岁途中抱病,时值严冬,只得暂借一枝。不意今春病势转笃,举目无亲,十分忧患。来时小女曾留题壁上,谅先生见之必然入粤。因此日向通衢访问,且喜昨日果然得遇,先生真信人也!”石生羞愧局蹐,并无一语。梅萼窥生,掩口胡卢。阿姥低笑曰:“什么要紧?他脸上红了又红。”梅姑又曰:“贵友松君为寻访先生到绣岭,随即入陕。舍间有书和伪札一同寄来,先生可曾接得?”生曰:“寄秦书、题壁句悉皆见过。前蒙朗砖和尚赐诗,已明示良缘总有波澜,此心何敢辄变?”梅姑突闻朗砖诗之言,不知其由,姑亦语塞,含糊应曰:“足见先生志诚。今老身之意欲择吉,使小女与先生成其亲事,便好同回合浦,未识尊意如何?”生曰:“得遂于飞,可胜铭刻。但愧旅囊萧条,无以为聘。”姑曰:“小女虽愧云英,先生云雁图宁不胜蓝桥玉杵?”生进房大喜曰:“我愁此事不知要费许多周折,谁识一缄书倒为媒证!”是晚喜不能寐,闻窗外轻呼采苹之声,启户见一女飘然入去。喜曰:“这却是盈娘后影儿,我和你佳期只在旦暮了。”
梅姑择定日期,令梅与生合卺。既进房,梅乃背灯而坐,令一小鬟谓生曰:“请姑爷到前面书房暂坐,姑娘有话请教。”生出房来,到书斋自思:“有话今宵正当面叙,何故却请出房来?”正想间,丫鬟捧一彩笺至曰:“这是姑娘送来请教的。等候看了就要送去。”生又暗想:绣岭已经试过,难道又是颁题?”及展开,见诗云:
千里佳期幸合簪,不堪寒雁入云深。
故园花木萧疏甚,此夕应牵两地心。
生疑盈盈前知二妓之事,故来试己,乃书其后曰:“快哉倚玉!愿足平生。区区剩柳残花,故置膜外。”送至房中,梅见之泪落云:“委身事人者乃尔!”复题一绝云:
当年自负眼波明,误认无情作有情。
一样丹青谁美恶,岭图珍重雁图轻。
复令送至生处。生见诗惊讶,又见婢非采苹,顿起疑心。
回身入内,见房门紧闭,大惊,不知是何缘故,又碍难呼唤。
正在无计,忽阶下一老媪远立,低叫云:“石三郎心忙意乱了!”生近前看见,惊曰:“你是阿姥!缘何得到此处?”阿姥笑曰:“我是送亲来的!”生闻言大悟曰:“好糊涂也!何顿忘‘南枝预招’这语?我知道了,你快把来的缘由说与我知道。”阿姥细述荆棘作祟,柳丝避入云家,己与梅萼到此之事,生疑顿剖。又问曰:“我寄回之书虽云与水氏联姻,从中详细如何知道?”阿姥又述舟中与盈盈相见一节。生甚喜,谓阿姥曰:“适才不知,言语唐突,烦阿姥解围。”阿姥敲门曰:“姑娘看老身薄面,恕他无心之失,开了门罢!”
梅启户,生入掩门,秉烛一看,搂梅肩曰:“我的贤姊姊,相逢异地,真被你赚杀人也!”梅萼低头无语。生曰:“罪本不赦,愿聊暂解今宵之怒,畅叙幽情。”梅曰:“愧且不胜,其谁敢怒?”生曰:“顷闻阿姥,知暴客为灾,逼你冒塞至此,尔情何厚!我罪益深!”梅曰:“妾虽遭颠沛,今幸逢君,亦不为枉!不知柳妹在家怎生悬望?”生曰:“不久即谋归故里,且暂宽心。”携梅手曰:“别怀堆积,和你向枕儿上慢慢吐露。”梅含羞曰:“今宵暂置膜外罢了!”生曰:“愿推心置腹以谢前愆。”
尔时春正,和夜犹永,烛花闪闪,光摇衾枕,二人携手入帷,不知其颠之倒之,作何等撑达耶!欢娱之际,生曰:“自赏花一见,旱剧三年,幸今夜甘霖得润枯槁!”梅曰:“损折残花,多谢你这般错爱!”生曰:“可记得楼中醉醒,执手相挑之事么?”梅曰:“说也羞人,那时节却亏你拿得定。”生将底事说知,梅曰:“原来为此!松、云二君虽语言谐谑,实无此事。自你出门之后,他二人闻你与我姊妹有约,引嫌避隙,足迹罕到。去年秋初,秦中书来说你未到,书带来说了,我和柳妹忧作一团,后直待你自己书回,才放了心。月波为你入秦寻访,可曾会见?”石生曰:“他自入秦建了*功,指日即当授职。表姊姻事已是他承了担头,成亲已数月矣!”梅曰:“这会走着了。不信你苦苦推辞,竟不怕那女子抱怨?”生曰:“他如今得了这乔枝,尽够他了,何怨之有?”梅曰:“自想分明是一信天缘。站在水边,等你过去的鱼儿到口。若论后先次第,未免’臂先尝了。”生曰:“中宫之位具在,这也无妨!”
二人一面谈心,且尽于飞之乐。梅萼将生抱住曰:“哥儿,这一路风尘劳顿,将就些罢!”生曰:“我有一联: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梅笑曰:“我也有一句:兴来今日尽君欢。”生按梅体曰:“玉骨瘦无一把,可知你别后相思。”梅曰:“望君如望岁,留得残躯获亲枕席。”生又抱梅腰曰:“好一束细腰也。”梅曰:“腰细不过柳妹,他穿的裙子还比我差着几个褶儿。”生曰:“且待异时看你和他较个肥瘦。”二人欢毕,交枕玉股,心恬梦稳。天明,梅引生面谢其姑。姑笑曰:“石郎恭喜!只是咒诅水翁害了久病,还须禳解禳解!”众皆大笑。
生住梅岭半月,梅促之曰:“君何竟忘合浦之行?”生曰:“得且住为佳耳。”梅曰:“来日甚长,休得这般眷恋!须念深闺望眼,速去才是。”生遂于次日过岭。途偶一老人,偕至合浦。生问其姓,老人曰:“姓水。”生暗笑曰:“又是一个!”因问云:“合浦有一水散人,去冬从绣岭还乡,知其人否?”老人曰:“老汉亦久客初回,不知其人。既是同姓,必系一家。足下敢是相识么?”生以情告。老人见生风雅,途中十分留心。将抵家,谓生曰:“寒宗支派颇多,客欲寻访此人,且同到舍间暂住。待老汉代访如何?”生本欲先到郡署会见云影,再图寻觅,欲却之,老人固留,遂同至其家。老人纳生孤馆,数日不见。生甚惊疑。一夜,有人叩门。生启户,见一女入室,挑灯看时:
其女貌比无盐,色同嫫母。麻点双腮密布,白铺铅粉半斤。樱桃三寸横量,红沁胭脂一盏。无轮有耳,远观似蓬扇双开;有鼻无梁,细看得平阳一突。眼如箕大,盼欲失惊;发比林疏,擢不能数。闻说腰肢瘦损,裙犹与罗汉合穿;休夸体态苗条,肩正好侏儒相并。
生惊曰:“皇天上帝!从何而降?”女曰:“妾东家弱息,小字涟漪。愁君孤馆无聊,特来与你西窗闲话!”生曰:“嗳哟姐姐!我从来不会讲闲话,快请出去!万一被人撞得见,如何分解?”女掩门曰:“都睡得静悄悄的,还有什么人来?”生曰:“动问蒙令尊代访水散人,何连日不闻消息?”女曰:“你原来还在梦里。这所在姓水的虽多,却没有这分人家。我父亲闻你为求亲而来,舍不得放你,意欲将奴相配。只为一时寻不出个良媒,不好对你说得。”言毕,掩口而笑。生惊曰:“我只道缘何留我在家,原来有这一片好心,岂不折死人也!”女近前执生袂曰:“奴自你来时一见,这几日昼不思餐,夜不思寝,有万千衷曲碍难启口。”生曰:“姊姊素昧平生,那讨这许多衷曲?既难开口,倒是不说的妙!”
女闻生言语无心,一时计拙,故将灯挑灭。生欲出户,被其拉住曰:“我倒有你的心,你反这样装乔!我亦无颜回步,有死而已。”生曰:“你要死,我也要死。既蒙令尊错爱,待花烛之夜竭力奉承。今晚暂求宁耐,实实不敢领教!”女曰:“我看你风流满面,原来这等薄情!”生曰:“情有当厚,亦有宜薄,今晚一时厚不起来!”女曰:“既要撇清,便该做个闭门不纳,怎么放我进来?”生曰:“骤然一见,认不出是神是人,如今还你个见色不迷。”女子将身倒入生怀曰:“你不迷,我却迷了。”生曰:“我是有名坐怀不乱的。”女抱生曰:“冤家!你不乱,我是要乱了!”
生正被缠,忽闻邻家叫喊。生曰:“快放手!隔壁火起了,快去防火!”女曰:“我自家的身子要烧烊在这里,防什么火!”将生紧紧搂定,一口咬住生衣,腰肢乱动,一阵昏迷,渐觉四肢松软。生低笑曰:“这回够了。”乘间启户夜遁。其女凝神息喘,立起身来自己啐了一声,探手将裤裆揉一揉,垂首回房。
次早,石生来谒郡守,即问云影。和公将云邀同散人携妻女回龙湫之事,为生言之,石生大喜。和公曰:“前见秦中来札,克敌乃贤契与松友二人之绩。若论内举不避亲,则一为翁婿,一为甥舅,理当同列荐章。近阅报,令母舅独举贵友,却是何意?”生言力辞之故。和公曰:“贤契与吾婿可谓声气相孚!”亦言云辞荐之事。生索云谢表览之,不胜愉快,是日留住府署,即令人持帖来谢水家,搬取行李,兼寄诗一绝云:
欲寻窈窕赋河洲,岂为魔登咏溯游?
寄语东君莫惆怅,须知泾渭不同流。
老人见诗大惭。
生次日即欲起身,和公再三挽留。生曰:“自去春离梓已逾一载,归思甚急,不敢再留!”遂别回庾岭。梅萼接见问曰:“怎么来得恁速?玉人消息如何?”生言云影入粤,邀取散人已回龙湫;且为梅言朗砖蜡丸诗句,无语不验。梅喜曰:“如此便当同返故乡,免得秋波悬盼!”二人遂即束装,别其姑,携阿姥归。
第二十八段 文鸳侣欢谐七夕巧 绿衣郎柳折一枝新
石生与梅萼既离庾岭,归心如箭,连夜进舟。一日,到了龙湫。天初晓,生令舟泊江口,独自先回。闻母在云家,即至云门。云犹未起,闻生来,慌忙下床,提了衣没处寻领,穿了袜没处寻带。碧娘笑曰:“欢喜杀了,没人偿命的!”书带连忙报知主母,又出谓生曰:“柳姑娘也在这里!”生甚喜。云出见生,执手曰:“此一刻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遂引见生母,母大悦。云曰:“你是几时离陕的?”生曰:“弟自春初离陕回到绣岭,复入合浦,得信于令岳,随即返棹。”云曰:“我回家即寄书招你,却不相值了。”生曰:“吾兄之情,非可言喻,亦不敢作套话相谢。闻水翁亦住府上,即烦引见。”
时散人夫妇闻生回,亦甚悦,同出见生,各怀赧色。云曰:“去年宾主,今朝翁婿,百年姻眷从此始矣!”散人谓生曰:“蒙君不弃,又蒙贵友玉成,仆不揣千里来归,妄作蒹葭之倚,未免汗颜。”石生惭谢,问云曰:“柳姊何在?”云曰:“不要忙,待我慢慢交还你。”生乃先领书带回家,打扫房屋,因问曰:“太太几时到云相公家去的。”书带曰:“去年秋里云相公出了门,云大娘就来接过去的。”生曰:“柳姑娘到他家,太太见了可说什么?”书带曰:“没有什么话,太太很欢喜。因为旧年有个人要娶梅姑娘,梅姑娘不肯,那个人说要来抢。他们算计着柳姑娘到云大娘家来了,梅姑娘和他家阿姥躲到什么岭上去了。临去的前一日晚上,阿姥拿了灯笼敲门通信,我们还没有睡,云大娘听见梅姑娘要到别处去,断断不肯,要同接到家里来,梅姑娘又断不肯依,第二日起早就起身去了。云大娘很恼他!太太见柳姑娘头上也没有簪子,耳朵上也没有环子,问他,〔他〕说梅姑娘去的时节,恐怕他路上没有盘费,把自家的衣服首饰都给他去了。太太给了柳姑娘一付耳坠、一根簪子,过年又给了他一套衣服、一条裙子,如今还穿着!”生问:“柳姑娘在那里做房?”书带云:“旧年和云大娘一房睡,后来云相公回来了,另外收拾一间房子,移出来和水家姑娘同睡。”生曰:“柳姑娘与水姑娘可好?”书带曰:“太太叫我不要进水姑娘房里去,所以没有进去,想是好的。”生又问:“太太见水姑娘说什么?”〔书带云〕:“太太说水姑娘齐整,也欢喜他。水姑娘见太太还不大说话,像是怕羞。他家还有两个丫头,大的叫采苹,小的叫采绿。人都齐整。”生笑曰:“小奴才!你知道什么齐整。”
随即亲往接母归家,告以庾岭遇梅,相携同归之事。母曰:“他姊妹为你甘爱磨折,却也可怜。如今带他回来,不枉他一片好意,正该如此!”即令书带唤轿子往江边去接。书带云:“太太,接那一个?”生母曰:“大相公娶了新人回来了!”书带云:“太太,是真的吗?”生母曰:“有什么不真?”书带也不唤轿,飞奔到云家报信。
先是生到时,盈盈方与柳丝对镜晨妆,忽闻采苹来报,柳丝惊喜失梳,盈盈从容整发,若不相闻。及柳丝出房,盈盈喜溢眉尖。采苹进前曰:“姊姊把钗儿倒插了!”盈盈含赧。采苹私向碧娘曰:“来了一个人,把一家欢喜得七颠八倒,我看来也只寻常。”碧娘笑曰:“这欢喜轮到你原还早!”
方言时,书带来报云曰:“云相公,我家大相公娶了新大娘回来了!”云曰:“胡说!那里来的话?”书带云:“我不敢说慌,是太太说的。船现泊江边,叫我雇轿子去接,并不是谎。”一家闻言大骇。云影无语,清氏怨散人曰:“我当初说人心难料,不要造次,你拿定了要来。如今将一家藏在那里?”散人无言回答,出怨云曰:“如今却是谁误?叫老朽置身何地?”云曰:“老先生且莫着忙,其中必又有舛错。”入见柳丝。柳曰:“趁他尚未到家,待我改妆先到船中探个虚实何如?”云曰:“这却甚妙!”柳丝进房,改扮做卖花女郎。碧娘曰:“这般打扮,身子越俏丽了!”
柳丝出门,携了一小花篮,令书带先行,云影尾随同走到江口。梅萼在篷窗内望见柳丝,骇曰:“阿姥你来看,那提篮的不是柳妹么?”阿姥亦惊曰:“是他呢!他怎么干这个营生!那前面来的是书带。”言未毕,书带近前问曰:“那一只船是送石相公来的?”阿姥呼云:“书带哥这里来!”书带下船看见,拍掌笑曰:“原来是梅姑娘回来了!”柳丝听见,忙下船来。梅萼携手涕泣曰:“与贤妹别后,想是相依不合,累你受这苦心!”柳丝堕泪,放下花篮呼云下船。云见梅曰:“再想不到是你!教人吃这一惊。”柳丝说明来因,梅心始安。云问:“从何得遇莲峰?”阿姥言庾岭合欢之事。柳曰:“相逢之巧,使人莫测。”
书带回家呼轿,云亦转身。须臾生至。柳见生曰:“石郎劳顿!”生执其手曰:“别后有累贤卿受人折磨,自闻此言,眠食不安!”柳丝含泪曰:“这也命该如此!”生曰:“为何妆束大异寻常?”柳丝复言其故。生大笑。轿至,梅取衣与柳更换。柳谓梅曰:“水家女贤淑,他时时想念姊姊。你既先与石郎谐姻,见时用意还须婉转。”梅笑曰:“我不过一时行权,何敢以贱妨贵,你不须虑得!”遂一同离舟。书带云:“只有两乘轿子。”柳曰:“阿姥,你坐了去。”阿姥曰:“柳姑娘没得说,我少的是会走。”
既至生家,梅拜生母。母扶起细看,喜曰:“两姊妹竟是一个样儿。自你去冬出门,好生放心不下!且喜你今日同回,也不枉你好意。”柳欲邀梅过云家。梅语生曰:“既抵家,不敢与君安居一处。且与柳妹暂时同住,俟君合卺后,我便回来。”生曰:“贤而有礼,谨奉教。”
时云影先回,对碧娘说知。乃故对散人曰:“人心诚不可测,我亦无如彼何!”散人曰:“先生休言!使仆进退两难,如何是好?”碧娘亦逛盈盈说:“果然有了新人。石生薄幸,姑娘将奈何?”盈盈掩面曰:“妾无他志,惟白发守贞而已。”碧娘曰:“贞女之言令人起敬。”见采苹旁立垂首,问曰:“方才的欢喜轮不到你,如今怎要你陪起闷来?”
少顷,柳偕梅至,先见碧娘。碧娘曰:“梅姑娘,你去年好执意,为何这般见弃?”梅曰:“蒙大娘垂爱,心感不尽。今日却要来打搅。”采苹窥见,来报盈盈曰:“是我们船上会见的一家儿来了。”盈盈惊喜曰:“如此说来,必是梅家女子!”柳先入房,言梅之事,盈盈悟曰:“‘南枝预报花生烛’,神僧之言,诵之久矣。”梅萼进房,见盈盈下拜。盈盈扶住曰:“自舟中一见,到此始知。真真盼你不来,正欲遣人来接,不意今日同回,喜出望外!”梅萼含惭无语。采苹曰:“梅姑娘,亏你也姓水,我道女人水姓的这样多!”散人夫妇闻之,忧心顿释。云见散人曰:“如今误不误?”二人大笑。散人亦问清氏曰:“我拿得定不定?”二人亦大笑。
至晚,三女同房,又各申相慕之怀。盈盈出朗砖诗句示二女,各各惊以为神。翌日,生母延云至家,出白璧一双付之曰:“此寒家世宝,烦先生为吾儿作伐,纳聘水氏。”云影携送散人。散人与清氏大喜,付盈盈收下。遂择于七月七日成亲。
吉期既近。先一日,采苹曰:“昨日初五,今日是初六了。”阿姥听见笑曰:“这些时,我冷眼儿只见你屈着指头数日子。要你这干岸上的这般着紧!”及晚,众人纳凉。采苹曰:“这几夜热得利害,连单被都盖不得。”碧娘低声戏盈盈曰:“你明晚是凉对凉了,不要引动石中火。”盈盈赧然。次日,石生亲迎,散人备妆遣嫁。
奁开海镜,簟展湘波。玳瑁床,珊瑚枕,深红浅碧流光;芙蓉褥,翡翠衾,比翼连枝炫彩。画轮拥处,水晶帘排七香车;绣幄开时,明月珠悬百子帐。铿锵王敖乐奏,引将仙子出湘皋;烁烂碧纱笼,照得神人来洛浦。银屏秋净,金鼎香浓。鹦鹉杯传,鸳鸯侣合。
花烛之夜,盈盈以扇障面。采苹侧侍,生以目招采苹,采苹收扇掩口,阖门而出。生曰:“闻新婚之夕,以生疏乏趣,且喜前已识荆,幸略松拘束,勿堕新人窠臼!”盈盈含笑。生为卸去明妆,持手并坐,不异绣岭相对时。二人略叙前情,早已初更将尽。生曰:“丽谯甚促,此夜千金一刻。屈卿早渡银河,卧看牵牛织女!”盈盈娇羞满面,觉夭姿冶态倍出媚人。随挽手入罗帏,早领略无边风韵。不待身跨蓝桥,已胜饮琼浆十斛。
大抵新婚妙处,最爱是似推不推之解衣,欲眠不眠以就枕。上而口脂初度,中而玉乳新揉,下而琼葩乍扌门。温存熨贴之际,彼不以衾为衾,俨在下而为席;此不以席为席,已在上而为衾。辉煌花烛,只隔轻罗,最喜览其两眼摩诃。最喜览其双蛾攒蹙。细揣其半推半就,愈生人千爱千怜。始识新婚“新”字若太羹元酒,味之无穷,璇室琼宫,玩之不尽。金榜题名为此生第一日,洞房花烛为此生第一夜,第一日人不易得,第一夜人皆有之。有之则当抚摩玩弄,缓斟漫饮,破十二分工夫,以领此第一夜情趣!若只知换新衣,戴新帽,着新鞋,睡新床,盖新被,枕新枕,教作做新郎,于此无穷玩味,只于上床时如饥鹰搏免,乞儿见食,顷刻间生吞活咽!断今以往遂成各自解衣,兵刃相接,敌无怯战之心,反有鲸吞之势。回思初夜,将一味出水江瑶,竟不当作海味吃过,岂不可惜!若石生之与盈盈,人惟旧,器惟新,较彼寻常更饶佳趣。所谓款款通轻轻送者,又不比探梅手段矣!
晨起窥妆,采苹入室。生曰:“期年之隔,较前又苗条了。犹忆订盟之时,承你作串饮,今日果如所祝!”采苹曰:“姊夫曾许我插喜花,吃喜酒哩!”生曰:“花由戴,酒由饮,只是今后敲棋,还须坐观鹬蚌。”盈盈笑曰:“偏你记得!”生曰:“别后想起,每每暗中失笑。”
顷之,云影来贺。石生夫妇同出谢云。云出扇一柄,上填《西江月》一阕,以谑之云:
天上桥成乌雀,人间目比双鱼。金风玉露合欢初,共喜银河稳渡。
展妾梭心一纤,试郎牛与何如。须防凿井欲成渠,使尔中流砥柱。
石生大笑。云曰:“佳期愧无佳句,持此以助一口虚。”后盈盈见扇笑云:“好倩丽之笔!”生戏曰:“是井是溪,听卿自认。”盈盈曰:“是郎是牛,诚不可辨。”生曰:“此正贤卿福分所致!”梅、柳亦令阿姥捧彩笺来贺。生与盈盈展看。
梅词云:
采鸾丹凤,瑶岛飞来金屋共。不是奇缘,才子佳人曷足传?
欣逢巧夕,牛罢郎牵梭罢织。天上人间,齐祝今宵夜似年。
——右调《减字木兰花》
柳词云:
双带绣芙蓉,巧绾同心结。此夜星娥盼鹊桥,正是成时节。
已灿合欢花,好谢题红叶。玉润冰清衍庆长,佳什赓瓜瓞。
——右调《卜算子》
盈盈曰:“二女才情隽永,非妾所及。”生曰:“卿何过谦也!”
翌日,生延散人夫妇同住。成亲弥月,盈盈语生曰:“自君回里,冷落了梅家妹子,得新忘旧,情何以堪?”生笑曰:“无旨不敢自专。”盈盈曰:“这伪忠焉能惑我?昔在庾岭,谁曾颁诏前来?”生曰:“那是彼姑盗名以招致臣耳!”盈盈曰:“不须推辨,我今悉赦前愆,速招之来。”生曰:“好豁达大度也。”遂迎梅来家,阿姥伴柳丝仍居云处。盈盈谓生曰:“君既辞退敌之功,还须奋翮青霄,为母若妻一增光彩。”生感其言,屏绝人事,复下帷努力。
梅萼每于盈盈之前念及柳丝。盈盈曰:“我非故置不问,且待石郎成名,留作一付贺礼。明年乡试,生领解元,家人甚喜。梅曰:“姊姊留下的贺礼好送他了!”盈盈曰:“还早。”遂遣采苹过见柳丝,告以明年春会场后来接。柳丝甚感。生至云家,密语柳曰:“自闭户一载,迟误佳期,方寸刻不能置,不久即当择日来迎。”柳曰:“石郎励志功名,妾心甚喜,何必以此为念?”遂告以盈盈来约之期。生悟朗砖诗内有“最喜青青汁染衣,春深还尔三眠足”二语,私心自喜,遂复中止。
试期近,云影谓生曰:“乘胜争先,必更有济。伫见传胪首唱,愚兄当身作天梯,送贤弟风抟九万!”生笑曰:“言虽如此,恐未能副吾兄之望!”既入都时,松涛以功封大夫,携翠微食禄京师。遂与生会,细询别后之事。生为言之,松涛称羡不置。
及放榜,生复得殿试第一。内廷召见,宠眷特隆。报至龙湫,举家大悦。生既辞恩,遂别松涛锦旋,涛率同列祖饯,大张供具,倾动一时。云影设宴,江亭命乐相迎。到家喜气充阖闾,欢声彻邻里。生当贫贱时,惟松、云二子情同骨肉,他人虽物色其风流,谁肯过而问焉?生虽居困乏,口不言贫,优游自得,有沁水乐饥之趣。其情柔,其骨傲,视一切龌龊者流,犹啖刍缚轭者尔。及登第,贺客之声聒耳难排。趋炎慕势之辈,此言弟与府上从某处排来,是何亲戚;彼云我和状元某年在某处会过酒席,还是旧交,口内排亲,袖中出帖云:“微物几种,奉申贺敬”;更有不但生平未识其人,抑且耳内亦未闻其名。石生笑语盈盈。盈盈曰:“世情大抵如此!”
梅曰:“我和姊姊也该做个锦上添花,贺他一贺。”盈盈曰:“虽有此心,身边无物。”生曰:“身边的物都有,若肯贺我,我便齐领。”梅笑曰:“只怕你收不迭。”盈盈曰:“我忘了,有一样礼贺他,只是太重些。”梅曰:“是了,如今准定要催姊姊上礼单了。”生问:“何物?”盈盈曰:“你饱看十里杏花红,我赠你一枝杨柳绿。”生揖曰:“愿拜登嘉贶。”梅曰:“状元好馋脸!”
盈盈遂告其姑,遣人迎柳。采苹谓盈盈曰:“一之为甚,其可再乎?郎之厚,姊之薄也!”盈盈曰:“余将欲愧天下之为妒妇者,宁肯学刘休妇卖扫帚、皂荚以取辱乎?”
柳丝到家,与生成礼。抵暮,生入盈盈房内。盈盈曰:“贺礼已经送到,还来则甚?”生抚之曰:“使贤卿寂寞,却难为情。”盈盈曰:“我不劳你安顿,快些去罢!免得身心两处。”推生出,乃呼梅进房云:“今晚他纳宠,我便纳了你罢!”梅曰:“愿天速化作男儿!”盈盈曰:“我和你将他二人来模拟模拟,明日取笑他一场。”梅曰:“这等拈个阄儿,谁作石郎?”盈盈曰:“让你做石郎,我做柳妹。”梅曰:“我要进房来了。”盈盈曰:“你来。”梅进前曰:“数年渴想,今晚和你细谈衷曲。”盈盈故作俯首无语。梅曰:“子恨我乎?”盈盈曰:“自你入秦盼到你回家,别绪填胸,恨无一屏人之地握手尽呈。谁料你合卺以来,置我脑后!”梅曰:“念念在心!奈去岁秋场,今年春试,都因文战劳人,耽迟佳信。”盈盈曰:“春花秋月,多少伤心!剔残几夜孤灯,听罢几回暮雨,暗想你鸳侣双双,断尽我柔肠寸寸!”梅曰:“凄凉语不堪多听,我罪诚不可逭,因长跪以请息怒!”盈盈曰:“你说非有心弃置,对灯盟了誓,我便不疑。”梅曰:“不难,我言若假,愿雌化为雄。”二人大笑就寝。梅曰:“好没缘,怎偏遇着你落红时候。”盈盈悄声曰:“这叫做马上相逢。”
次日见柳丝,二人笑不能止。再三诘问,始得其情。柳曰:“蒙姊姊收录,感戴不浅,其谁敢怨?”盈盈曰:“余虽惭四德,深服二南,愿与二贤妹同心合德,以事君子。”二女曰:“愿日诵《螽斯》、《麟趾》,以报吾姊!”
第二十九段 辞丹诏不涉宦海 隐桃源共作散仙
明年有旨,召生入京。生谓三妇曰:“我于朋友得松、云二君,于妻妾得三子,于功名得上第。三者之中他人求一不能。余备有之。所不幸者幼年失怙,为毕生大恨,且喜萱花晚茂,亦得尽事亲之心。‘功名’二字殊非余志,只因十年磨砺,不甘默默。且不如是,无以副吾母丸熊画荻之望。幸叨一第,愿已足矣!自度非用世才,若冒昧就禄,异日碌碌无所表见,恐贻朝廷羞。昔朗砖和尚曾言,我与二友皆具山林之相。余未到绣岭,其地先已入吾梦想之内。别来数载,虽仆仆风尘,未尝稍置。意欲谢使者,邀二友共隐彼中,做个鸡犬桃花里。当曹之意如何?”盈盈曰:“归真返璞,则终身不辱。君能高蹈林泉,妾独不能作莱子妇耶?”梅、柳云:“不知松、云二君之意若何?”生曰:“二友素怀遁世之心,量所乐从。但不识老母乐闻此言否?”遂同请命于母。母曰:“能如是乎,与汝偕隐。”
生甚喜,招云与语,云曰:“庶几不负夙昔所期,正愚兄所乐从者。但吾弟甫掇巍科,宁忍舍繁华而就岑寂?”生曰:“富贵非吾志也。”遂不应召。散人夫妇闻生欲隐绣岭,有故土重回之乐。
二子即致书松涛,招之共隐。松涛大悦,即日辞职。携妻回里。三子相见,各各称庆。松引妻见生母,母谢曰:“先生为吾儿跋涉千里,老身十分感刻!然先生功名姻偶亦皆老身迫而成之。”松亦致谢。生令三妇并出见松,陆离光灿,松为动容,退与生曰:“占尽英华,宁不为造物所忌?”生笑曰:“焉知非造物所独厚耶?”乃引松见散人。散人曰:“自绣岭识面,一别数载。先生种种得意不可胜贺!”松曰:“疏狂蒙公错爱,老先生切勿见笑!”翠微见盈盈,忆其父伪札谢亲之事,不免怀惭。盈盈与梅、、柳见之,握手甚欢,留住生家数日。
三子之志既定,各置田为祭产,付县官勒石,岁供其先人之祀,且以时修葺其坟墓。松与生作书报山公。生复遣人持礼往梅岭谢梅姑。云亦附书其岳。柳与梅语生曰:“召我园昔日遇朗之所,蝶使蜂媒也当一谢!”生曰:“非你二人提及,几乎忘了!”遂命置酒,令书带延松、云与散人前行。盈盈令采苹、采绿捧其姑与母。梅、柳令阿姥请碧娘与翠微同至园中。
时春光正茂,紫斗红争,较前倍胜。列酒于花屏前后,家童、侍女欢笑喧阗。松曰:“赏花旧事宛然如昨,混迹风尘倏忽数载。”欢饮多时,众各起席玩赏。石生转到屏后,呼梅、柳同到池边,低谓柳曰:“此非昔日临池照影,笑容相接之所耶?”因以酒酬之。翠微见之笑曰:“好不会做作!”生曰:“人贵不忘其初。我为姊媒,姊无以谢我,我不如此池!”梅曰:“待添了外甥谢你罢!”松涛亦至屏后,望见采绿站在盈盈身旁,指以语生曰:“那便是在绣岭晚上送书到房中的小鬟。”因呼而问之曰:“你家大官人的病可好了么?”盈盈赧然。生曰:“托庇,久已痊可了!”采苹掩口而笑。
众方欢噱,有乞丐夫妇入园求食。阿姥惊曰:“这乞儿便是当日的富豪。”乞儿认得梅、柳,且惊且愧。阿姥呼其妇问之,妇曰:“说也可怜,几年官司口舌、人命火灾撞个不了,弄到这个田地!”松曰:“我道这乞儿有些面熟,当日曾被吾一击,何遽至此?”云曰:“富而豪,宜其至此,此天道也!”生谓乞儿曰:“汝罪诚不可原,然吾终不汝较也!”梅、柳见之虽然快心,犹愠于色。盈盈谓梅曰:“非渠作祟,安得有瘐岭之遇?”梅含笑呼其妇近前曰:“你的好意却不可忘。”令撤筵中剩馔赐之食。
众人直玩赏至暮出园。纱笼夹路族拥回家。盈盈令乞儿夫妇随至家中,谓生曰:“得全梅、柳,皆其力也!”乃予之数十金。梅、柳亦曰:“当日所赂之物得其固有,此惠不可不报!”亦各有所赠。妇得金叩谢,回家曰:“从来妇人因妒伤和,我却因妒获利。这等看来,妒也有用得着的所在。若不是那时节甘骂醋瓮,今日这银钱从何而得?”夫妇遂得经营度日。
三子卜日别其乡里,携家就道。飘飘乎如鹏鹤之翔霄汉,悠悠乎如蛟龙之归大海。其去红尘,不知几万万里矣!既抵金坛,生恍然曰:“昔年从此迷入花源,不识舟人近在何处?”松曰:“我曾问他,他说只在村左右。”生正欲令人访问,忽一艇掉歌而来,乃前舟子也。松呼曰:“你不是载石船么?”舟子停桡熟视曰:“我便是。你这位客人是那年往绣岭去的?”那一位朋友可寻得见么?”松指生曰:“可认得他?”舟子曰:“认得!认得!这位就是这里一夜风吹去的石相公。”生喜曰:“正要来寻你,来得甚巧!”舟子曰:“如今往那里去?”生曰:“我们要仍往绣岭。”遂令鼓棹并进。松问曰:“你那扇子呢?”舟子曰:“藏在船里,新新的还不曾开摺。”生曰:“这也难得。”及到石钟山,众人同上山亭。见松涛前所题壁之句,皆赞曰:“狂士之笔,直与江山争壮!”遂各和韵而下。既至之日,石生望见绣岭,指以语众,众皆踊跃,各将所带绣岭图取出,一时五图并展,觉山灵生色,郁葱之气倍胜平时。
舟抵赛桃源,居民闻之齐来相接。或与散人话旧,或向石生道款。诸年少向生曰:“亏你那一年瞒了我们走了,叫我们宰了鸡的、开了酒的,都等了个空,好不老实!”生曰:“盛情俱已心领,如今到这里住家,慢慢叨扰,何如?”村中妇女拥至船边,见众妇登岸,争先携手,竟同熟识。
散人先至家,令人洒扫洁净,引众人入室。盈盈谓松、云二妇曰:“茅檐草舍,见笑大方。”碧娘曰:“正以此得清幽之致!”阿姥曰:“夫人莫怪我说笑话,茅草屋里出娇娘,怪不得夫人齐整。”众妇大笑,同入盈盈房内。梅、柳见壁间诗句墨痕犹新,〔曰〕:“数年尘扑,今应纱笼之。”盈盈含赧,忙令采苹拭去。
顷之,拈花下山来谒见。生与松各申契阔之怀,遂与云会。众人齐问朗砖,拈花曰:“家师犹未返锡。”散人曰:“为何这等耽延?”拈花曰:“倒不如老翁去来之速,那留别家师的尊札好奉还了。”生谢拈花曰:“室庐如故,皆上人保护之力也。”拈花曰:“蒙先生委托,敢不尽心?”舟子见拈花曰:“师父,久违!久违!”拈花曰:“你来三次了。”舟子曰:“我头次来,道这里冷静。如今来一次想一次,倒放这所在不下。明日搬了来,同石相公作邻舍罢!”云笑曰:“俗客见来犹解爱,益信乐天之言矣!”明日,舟子欲别,生复于其扇之背面书一绝云:
潇洒溪山迥绝尘,仙源一曲可通津。
小舟三弄桃花浪,笑杀当年迷棹人。
舟子藏扇曰:“我虽不晓得,想来都是好话。”松曰:“这扇子当留作船家之宝。”生厚赠遣之。
第三十段 老僧返锡白前因 水石团圆快万古
生与松、云们在散人旧宅住居数日,忽闻绣岭钟鼓齐鸣,村内人报曰:“雨花寺大和尚回来了!”众人甚喜。诘早,石生夫妇率众登山,令书带捧绣岭图并蜡丸诗句相随。大殿上蓬蓬擂起法鼓,朗砖至禅堂升座,众僧分侍。朗砖曰:“指上乾坤,由吾撮弄掌中,世界任我掀腾踢翻,五岳平铺一大戏场,搬演九州,随意作小收煞,看花了人的眼睛,提酸了我的胳膊。虽不能段段争奇,也博得时时引笑。悲欢离合,我亦听其自然;颦笑诙谐,人莫视为有意。曰清言,曰韵事,种种任呼;作戏看,作文观,股股听取。今日收场的时节,那戏单儿也该来还老僧也。”
拈花曰:“石先生与大众齐到门外。”朗砖忙令迎入,众人参礼毕,散人曰:“别来岁月递迁,和尚在何处遨游,今日才返?”朗砖曰:“老僧如游鱼飞鸟,海阔天空,听其所止。几年踏遍红尘,今日归来,还要向马祖庵前重磨金镜。”石生持诗画近前曰:“自敝梓瞻仰慈颜,蒙赠诗句,数年来后先毕验。但忆庵前相遇之时,和尚有‘掉下红罗’一语,至今未省,万乞明言!”朗砖曰:“那红罗道无不得,道有不成。君欲究取根由,待老僧还你个明白!”因向众人细述当年入定时,见二仙子乘鸾跨凤,并降人间,中有红罗一幅,正堕余怀,及高诵上书之句曰:
碎汝半块砖,投入千寻碧。
缔我凤鸾交,早飞龙湫锡。
这四句诗,乃君投我红罗之语。半块砖,石也;千寻碧,水也;龙湫乃君降生之地。君家夫妇昔时平舞青霄,今日同居金屋。二十年前的幻影活现吾前。老僧乃君家空里冰人,影中月老,今日可告无罪。众人闻言,莫不惊异!
石生与盈盈叩谢。朗砖曰:“这是你二人夙世仙缘,父不能操其权,母不能主其意,老僧不过暗中撮合。”对散人夫妇曰:“虚费你往来跋涉。”对松、云二子曰:“却亏你奔走周全。”向碧娘曰:“成夫义不愧贤名。”向翠微曰:“非子缘空劳。”对面指梅曰:“你冲寒犯雪,终博得春信先逢。”指柳曰:“你困雨愁烟,休埋怨东君迟嫁。”指绣岭图向盈盈曰:“交还你旧日彩毫。”向生取蜡丸诗曰:“涂抹我当年饶舌,试看这绣岭峰头齐会合,却便是凌虚台上大团圆!”言毕,众皆稽首。
散人复言弃名归隐之事。朗砖曰:“从来蕉下鹿麋、枕边蝴蝶,谁不认幻为真,以梦作醒?且喜三君遁世逃名,具有同心。”生曰:“梦醒重寻谷口花,逃名共入神仙箓,皆和尚棒喝之力也!”松、云二子曰:“敝梓一面,虽未及细叩行藏,得窥绣岭全图,何异吕公授枕!”朗砖曰:“撇开紫绶金章,永作龙蟠凤逸。真不待锅中饭熟,早打破邯郸也。”
忽闻殿角钟鸣,朗砖下座。石生率众相辞回家,众人莫不称叹。生与三妇入室。柳曰:“原来姊姊与他是旧相识!”梅曰:“这样没处央媒,寻了个和尚。”生曰:“我要与他结清净缘,这媒人非和尚不可,只是大和尚赶鹿,大秃子开荤了。”三妇掩口。采苹进房云:“方才那和尚又矮又胖,大着一双眼睛,笑起来竟像山门口的弥勒佛。要他相命的一般个个说到,我生怕他朝着我说什么,只躲在人背后不让他瞧见。”生曰:“你能知过去未来,你有甚虚心事怕他说破么?”采苹红脸无言。
一日采苹和一班侍女齐到竹边。石生忽出,诸鬟惊散。生独呼采苹入竹内曰:“子宁不怨望我乎?”采苹慨然曰:“当年客况萧条,幸承恩宠,今日珠围翠绕,献媚争妍,抚躬自思:‘我何人斯?弃釜前鱼乃自然之理。’不但无怨,若再望的也是痴人。”石生曰:“说那里话?旧日私情深粘肺腑,终当置诸帐中,子宜少侍。”采苹曰:“怕由不得你!”生曰:“尔忽虑,吾当图之!”
后与盈盈同坐房内,采苹偶尔过前,生目送之。盈盈曰:“看得如何?”生曰:“袅袅婷婷,真不愧贤卿爱婢!”盈盈曰:“我是不爱,爱的自有人。”生曰:“还有谁敢?”盈盈曰:“胆大的就敢。”生曰:“这一朵蓓蕾不知几时才开?”盈盈曰:“只怕几年前就吹绽了!”生曰:“我不信,那讨这一阵巧风?”盈盈笑曰:“听你的佞舌!瞒得过蜂蝶,瞒不过青皇,你若肯供吐真情,或者还复修旧好。”生将盈盈抱之膝上曰:“虑尔生嗔,奈何?”盈盈曰:“嗔什么来?许你自首免罪。”生为言之。盈盈曰:“这筹儿亏你下得手?”生曰:“譬如行文,到入化时有如神助,我亦不知其然而然了。”盈盈曰:“此事我当年早已参透,今日却要你亲递这张认状。”生曰:“知而不究,更见含弘!”盈盈曰:“当日我既欲自洁其身,若再将他拘束太紧,岂不闭绝你的生路?”生曰:“如此残躯,皆由再造。既承见谅于前,还望慨诺于后。”盈盈曰:“许便许你,只愁你无御众之力。”生曰:“多多益善,何虑之有?”盈盈笑曰:“此其为餍足之道也。”
翌日,语采苹曰:“我之爱汝,犹父母之爱我,不忍将你轻掷他人,东君垂念颇殷,我欲成全其事,你意若何?”采苹屈膝裙边,羞惭无语。盈盈告其姑与母,并语梅、柳,遂收采苹于房。阿姥曰:“夫人真量宽如海,怎便把普天下的贤慧都聚在你一人身上?”松、云夫妇莫不称赞盈盈之贤,而羡石生之福。阿姥戏采苹曰:“二娘、三娘是如夫人,你只怕再如也如不去了!”采苹曰:“你晓得什么?释家有六如,儒家有九如,妇人家三如怕如不得?”三妇闻之,以语石生,笑不能止。出语松、云,皆为绝倒。
石生既得采苹,四美已具。一夜置酒房中,生与盈盈并坐于上,梅、柳、采苹列坐其次,杯传盏递,快极平生。生饮既醉,谓盈盈曰:“众美当前,使人目迷五色。”盈盈曰:“妾当持公,为良评定:苹须逊柳三分绿,柳却输梅一段香。”梅、柳曰:“姊姊无声臭至矣!”生又谓盈盈曰:“余常恨生平无兄弟之乐,今感卿和顺,得收诸美,意欲造花萼楼,设长枕大被,与众美人共寝,以补不足。且欲卧游赤壁,纵一苇之所如,使无为刘为吕之偏,岂非快举?”盈盈曰:“昔田文有三窟,便欲高枕;君今已成四窟,欲为长枕,谁曰不宜?”柳曰:“君可谓兔中狡狡者矣!”众皆喧笑。
盈盈谓三妇曰:“余自幼耽吟爱赋,理家之道实乃茫然,望诸贤妹共出所能,襄力余不逮。”生曰:“梅娘有调羹和盐之手,柳娘擅飘绵织线之长。”指采苹曰:“这先尝后进的佳人,中馈乃其职也。”盈盈笑曰:“苹蘩(藻之菜可羞。”采苹曰:“我的羞菜做长久了。”众皆大笑。梅、柳曰:“姊之才全德备,岂众妇所及?身为主妇,宜与郎优游晏乐,百凡家务,妾辈自当身任其劳,不烦过虑!”盈盈甚喜,尽欢而起。
后采苹告生母曰:“夫人腹坚了。”生母大悦。明年,举一子。碧娘、翠微亦相继有得。因管鲍情重,朱陈义笃,迨后子孙昌炽,遂世世谐姻谊云。
石生与松、云二子自入赛桃源,增置室庐,一门共处,使风户月窗面面相向。因其园之基辟而倍广之,栽得意花,布怡情景。若亭台,若池沼,高下弯环,各极其致。有田可稼,有桑可蚕,有麻可沤。芝菌芋栗足于山,菱芡鱼藕足于池。无催呼,无旱潦,无灾眚。溯流有舟,登高有屐,下泽有车,四时嬉游,随其所适。三子和于外,诸妇和于内。出而朋友胜于兄弟,入而夫妇宛如朋友。朝相为欢,暮相为乐。居民交际,雍熙和睦。不必烧丹辟谷而后为仙,俨若服食安居而已非俗。问其年,年不知;睹其人,人不老。沕沕穆穆,直与天地同其无尽。余故乐为传之,以告天下万世之为佳人才子者。
慕空子题:
松石
岁寒不改高人品,历久弥坚君子风。
此日得成烟月友,与君奇峭恰相同。
云石
托根尔既出无心,我亦居山恐不深。
千叠浓阴封谷口,莫教颠叟得相寻。
松云石
百尺苍鳞矫若龙,片云缭绕乐相从。
天风吹动休惊虎,怪石峥嵘卧碧峰。
前题
松宜倚石松偏峭,石若无云石不灵。
交到忘年情愈密,云蒸石古对松青。
水石
枕流枕石原同枕,爱把冰清嫁藁砧。
有约飞来千里外,郎情重似妾情深。
梅石
玉立亭亭瘦更妍,寒香飞下石床边。
宛如高士梦修坐,鹤氅仙娥笑近前。
柳石
谁将苍老崚嶒骨,移近纤纤袅娜姿?
应为山灵添一瑞,俨然石立柳生时。
苹石
南涧回流一柱擎,苹丝石发两牵情。
相逢采采休辞手,最爱卿卿九子名。
水柳梅苹石
苹水相逢美且都,梅娇况复柳堪图。
试看绕座惊人艳,石岂硁硁小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