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三月
作者简介:
张坤元(年——),女,17岁,郑州市九中学生。年3月23日出生于河南省郑州市,三四岁时开始诵读古诗,后读《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古文观止》《诗经》《楚辞》《世说新语》《文心雕龙》等书,尤喜《庄子》;阅读文言小说四大名著及《聊斋志异》等。喜爱文学和写作,十岁时正式开始创作古诗词。六岁练习书法至今,书法作品在年河南广播电视台举行的首届《豫见少年腕》书法大赛中获得“豫少年特等奖”。擅长古筝、舞蹈,喜爱音乐和一切美好事物。作品主要有《瑶华集》(古诗词集)年(15岁)作家出版社出版;另外发表有诗词、赋等作品散见于《华夏文明》《开封日报》《汴梁晚报》《郑州晚报》等报端杂志。本篇是作者年(13岁)所习作的短篇小说。
洛城三月
文
张坤元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注:宋代洪迈《容斋三笔》卷十一“两莫愁”条下云“卢氏之盛如此,所云‘不早嫁东家王’,莫详其义。”本文根据梁武帝《河中之水歌》改编,试释宋代洪迈之疑。
“今年燕来较迟。城中桃李,谁惜颜色,飘零殆尽矣。”
洛阳城东,一条阡陌通向郭外四野,隔离城内的车马烟尘;更兼路人稀少,显得分外幽静宁谧。时维暮春三月,百鸟微吟,满城桃飘李飞,烟景如幻。只是这路上,物华虽好,却无人领会,未免增了几分萧索。
一个垂着双鬟的窈窕少女,重重的叹息了几声。她侧面而立,看不清楚她容貌,也无人知她所属谁家。一身浅蓝色罗襦,襟带因风飘曳。
“此花落尽,韶光能复几何?松柏为薪,花絮成尘,沧桑陵谷,迥异昔时但看万古城东,昔人安在?”
“——罢了罢了,看人伤情若此,我亦是不愿!”
蓦听得身后有人言语,她一惊之下,茫然顾盼。
“王郎。”她垂眸深有惊喜之色,“却如何亦至此地……”
来者是一位少年,面庞甚为秀逸儒雅,莞尔笑曰:“暮春无聊,偶行至此,不期与子相遇,天意耶?”
花雨之中,二人暂且无言相对。
少年开口道:“此间僻远荒凉却十分幽静,正合我所乐,何不闲步畅游,也好领略春光。”
她欣然颔首,二人遂并肩而行。
他姓王名昌,本系名门世家子弟,家业凋零,流寓他乡。本无青云之志,枉自持酒星风骨,诗囊才调。
她小字莫愁,年方及笄,祖贯洛阳人氏。生于寻常百姓之家,却是阅诗敦礼;生性多感,尝为诗云:
松柏隔代朽,桃李片时妍。
河中东流水,汤汤胡不还?
这一二年内,往莫愁家说亲做媒者络绎不绝,几乎不曾将门槛踏破。种种原由,莫愁至今尚未许给一户人家。
王昌偶过洛阳,得遇莫愁,乃于洛阳城中驻足,在一家客栈内住下。既引以为红颜知己,便与她时相期于城东街衢。今日他二人偶遇于荒阡远陌,身畔花雨如织,言笑晏晏,竟别有一番情味。
她与他全未理会得此时城中的热闹。
洛中自古帝王之州,气象自是非同一般。豪华之中带着一分蕴秀,靡丽之中带着几许轩昂。街道两旁店肆[yl1]林立,大路之上人流如织,张着大伞、挑着担子、赶着牛车的商贩,极具穿透力的叫卖声中总带着几许苍迈;时不时还有擎着折扇、戴着襟帽的书生,风雅之中略带世故,拂袖摇摇而过;花衢柳巷间的媚香楼上,门帘半卷,怀抱琵琶的女子藏着容颜。每当车马辚辚而来,所有行人都忙不迭地避让。马蹄杂沓稍纵即逝,却卷起一阵烟尘滚滚。
一家酒肆,高悬的描金刺绣招牌甚为惹目。
酒肆生意极好。酒客大多是江湖上做买卖的富贾巨商,抑或是市井中的凡夫俗子,极少有斯文儒雅人士。
忽有两个少年于路旁垂柳上系了马,踏进店内。
“来二斤牛肉三坛酒。”
就一副桌椅对面而坐,二人举盏,互相示意,便各自仰首,口到杯干。
酒尽人醉之后,他二人付了银子,出了店门——似是有什么紧急差事一般,于马上拱手作别,分道扬镳,各奔其程。
细细品度,二人之中那位身著皂衣者,原是位极美的男子。观其容止,殊无富家公子衣锦冠玉温润风流之态,却颇具游侠儿四方莫敌的猎猎英风。
此人是洛阳城西的一户富贾,姓卢,名少桓,其父故后,乃继家业。母亲溺爱,一任他挥霍。卢少桓平生最喜与人结交,与江湖中人多有来往,素有侠名,——说行侠仗义也行,说轻生重利也可。
卢少桓策马徐行,见春光如醉,鸟栖花落,便乘兴远游,偶来至一条阡陌上。蓦地里瞥见花影中一对少年少女并肩而立——正是王昌与莫愁。
树上桃花翻卷而下,不时地落在他们的衣襟上、鬓发上,又被风轻轻拂落,翩跹至地。
卢少桓向少女看去。
她身量颀长,与那少年站在一起,不过差之毫厘。三千青丝简单地束成双鬟,蕴藏着巫山云雾般的灵气。两叶娟娟可人的一字眉下调匀地嵌着一双仿佛可以望穿前世今生的美目,眼尾线微微上扬。挺秀的鼻峰将白皙的鹅蛋脸分成两边。她唇色绯然,与那少年说话之时,便嫣然绽开,钩起姣好的弧度;又向他颔首,较画中人犹胜几分。她整个人便如道旁不知名的花,瑰姿艳逸,为天地全部精华灵秀所钟,于洛城东南之隅,独擅千古芳华。
卢少桓不禁一呆。他寻思:这女子,是我曾见过的。
这可不是随便说的。说来,也是天缘巧合。记得是前岁初春,一日新晴可喜,卢少桓挟弹出游,偶撞见一女子提笼携叶,盈盈采桑于道旁。形容虽小,真绝色也。彼时少桓真不知该用何言辞来描摹她,只感诧然:“今日何日,得见此等之人!”
“姑娘好模样……”
可叹桑叶间的她几乎成为当日的罗敷女、秋胡妻。
她隐然觉得此话轻薄,只佯作未闻。他心中却忽闪一念——“若得此人……则……”可又觉得此人年貌略小,衬得此念似乎荒唐可笑。他不觉面上作烧,心火欲燃,竟急速离开了。
前度陌上花开,今岁城中花落,如何又逢此人?莫非又是天意?
她却与那少年立在一起。
卢少桓打马扬鞭地去了,绕至远处树后。
莫愁与王昌见有人来,未免慌恐一时,但见来者并未动何声色,匆匆而去,于是心中方才稍安。
莫愁笑曰:“我就此作辞——恐家母见怪之故也。改日与郎再期。”
王昌忙答:“速归便可。”
莫愁匆匆作辞。王昌直望着她步不生尘地去了,裙裾缓缓拖过地上青砖,渐行渐远——那么远,远到仿佛要从此永远走出他的一生。他心中忽感一片失落怅惘,竟是前所未有地酷烈深切。“莫愁,莫愁”,他疾唤出声,可惜迟矣。那抹天青色的倩影已飘然转入西边歧路,隐没在三月的迷离花影之中。徒留他孑然于陌上,徘徊,不知所待何物。
王昌自觉无意无绪,独自踱至驿馆,伏案勉强看了一会书。
一日,忽有媒人来至莫愁家中说亲。
说是城西有卢家公子,年方十八九岁,尚未婚娶。“家中有金银百万,奴子不计其数,玳瑁为梁,珊瑚作枕,可谓富贵豪华之至。”莫愁之母一闻此言,心中欢喜难以自胜,却又暗自忖度:“‘富贵豪华之至’,乃是头等要紧大事,若是那等贫贱之辈则断乎不可;其次却要看他品貌如何。若是不入莫愁的心呵岂不虚过了一世。”
“只不知此位公子端的品貌若何?”
“身长八尺,俊美绝伦,”媒人摇头赞道,“诚然世所罕有。”
莫愁之母略一迟疑,便应允了这门亲事。媒人被她谢过送出厅堂,面露喜色地去了。
难道这,便是自己最好的归宿了?王郎……
莫愁心中不禁一震,却仍是悄然侍立,垂首噤声。
半晌,她眼中泪光忽现。
母亲蔼然道:“喜事在望,因何不喜反悲?”
“一赴城西,与母相见应稀,是女儿心中不舍。”莫愁说毕盈盈拜倒,眼泪随之倾泻而下。
母亲笑道:“这又是何苦!女子将嫁,当思恭谨淑慎,以奉夫婿。存不得半点杂念,有不得半点疏忽,来不得半点虚诈。倒是先舍不得为母的来了,成何体统?……到时候做衣裳,不知你想要什么花样?现家中有新纱二匹,红绫二匹,只怕还有些零碎锦缎……”
薄暮时分,她只说意绪不适,定要出去闲步散心。
落红成阵,残香无几,莫愁弯腰拾起一朵桃花,姣好的面容上神情淡漠,而肝肠已自断绝,凝眸看了许久。她缓缓地将花掐碎,好像是在掐碎自己的心。随后忽感痛惜,于是将花珍藏似的笼入自己衣袖。
——王郎何处?
立于那日的荒阡远陌上,她临风四顾,触目只是斜檐隐隐,落英纷纷。她浓密如鸦翅的长睫黯然低垂。“他因何不在?……他若是真来了,又该如何向他交代?”
一切景物,似乎都笼罩着暗淡的光晕。
春城的脉脉晚风,本是轻柔无限,最能使人思想活跃,心绪蔓生,能够吹暖一片霜冻的心湖,使其沦漪;或在最冷漠的性情里激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渴望,温柔得仿佛一触即痛的渴望;但对此时的莫愁而言,它却没有温度,带着无限的苍凉。这风,在无数个逝去的时代里,曾使古昔的佳人愁肠百结,感慨身不由己,随着微风来而又去,升起又沉落,如哀歌的蚊蚋,是那般无力;曾使无数对情人相拥而泣,绝望里,对着朱楼月榭的漫天寒彻。这一会,西沉的太阳正从广袤的明霞里刺出一线辉煌;她望着天边,那美丽的夕阳像是一道裂开的血口子。
一阵抽咽的痉挛向她袭来,她低下头,以一种默哀的姿势将双手叠放在胸前,那是她的心在痛。
泪水遮挡了她的视野,使她不知身陷入何方;她感到晕眩,……渐渐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将她包围、合匝,如迷雾一般裹住了她的身体与灵*,那是一种身心的瘁乏,让她无力反抗。那……又何必……反抗?她的思维模糊了,就连意识也逐渐麻木。往日的片段,犹如撕碎的诗稿,苍白而凌乱。在意识的混沌里,那一记回音也正逐渐,逐渐地消逝:
“如何向他交代……”
她没有答案。她的灵*像只被捉住的蝴蝶,在囹圄里挣扎,困顿,消沉,然后濒死;她用来去恋爱的心,是喑哑的流莺,徒劳地,想要自由鸣啭,却无法发声,于是胸中窒闷,殒灭在山谷间。
一切都已死去。
现在她所剩下的,只有姣好的眉眼,进退有节的举止,服从的微笑,还有齐眉举案的双臂。
“母亲为我择的,总是好的,母亲之命,媒妁之言,焉能不从……”她愈是强打精神宽慰自己,悲愁之情愈是按捺不住地焦灼着。甚至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和参透,在她桎梏的心灵深处,究竟在期待和渴望着什么。
家中有人传书至,说迎娶之事,择于二十三日。莫愁屈指一算,还有四日。
“母亲为我择的,必是好的……”莫愁拼命想着新婚后的好处,家中的荣华富贵,夫君的温柔体贴,既是媒妁之言,天意也理应如此。
天、意。
她一想到了两个字,容颜下又浮起了淡漠的神情,好像它们是不仁的霜雪,永远锁在了她稚嫩的眉间。
念及王昌:“我与王郎虽未约定终身,然两心相悦,情深意切。本来甚好;只是天时不利,这桩心事终未能了。想人间万事,本惆怅居多,那明月缺罢复圆,圆极反缺,看来悲欢离合尘缘起灭皆是有定。”她想着这些话时,身体如一朵摧折的鲜花,低低伏下,只觉遍体冰凉,仿佛周身尽是苦雨凄风。
吉日在迩。
二十三日,轿马盈门,丝竹聒耳,新妇红妆。莫愁幽怨的眸光静静停驻在远方。
她内心深处的真实,她不愿去说,也不愿去写——或许,她本就没有;或许,她早就失去了知觉;又或许,待至无可奈何花落去,卷起珠帘后,对着潇潇暮雨,一种迷离怅惘的神色会在她的面容会浮现,她会自语:毕竟,这是自己最好的归宿了……嗯,不是么?
说亲的媒人,实为少桓所遣。两次相逢于陌上,思之不忘,念之如狂,誓娶莫愁为妻。那一日莫愁与王昌作别后,他便私自追随直至莫愁住处,回至家中向母亲跪求:非其人,则不娶。
一日,王昌终闻莫愁消息,犹如兜头冷雨。洛阳城自此无可留恋。残阳如血之中,马蹄停滞在古道的尽头。他终是忍不住回首望去。
“今我一别,纵雨雪霏霏亦不得复见矣。”
出城门,他萧然四顾:此为孰地何方?自己又要去孰地何方?自己仍在天之涯、海之西,年年飘零,岁岁未归,年年岁岁,长是如此!他直感腹中饥饿,心中更是一片荒芜。凝眸之处使人愁,天地的交界处惟有一片*尘滚滚而起。他俯首而思:自己的行囊中虽几无分文,自己的马虽殆无浆草,幸而两袖中尚自笼有洛阳城昔日的春风,足慰一时,暂可相伴几程之遥。
民间有传,莫愁嫁入卢家后,与少桓恩情甚笃,一载后生子,小字阿侯。后,卢少桓辞家从戎,远戍辽阳,音尘断绝,十载有余。莫愁苦待之,始终未见其归来,至今不知其下落。
以松柏之性,尚不得永年;况彼蒲柳之质,桃李之姿乎。
河中之水,依旧不舍昼夜地翻滚流徙。
而后每逢洛城春深,独自甚情绪?
无非韶华零落之愁,红颜寂寞之悲而已。
完
作者
张坤元
编辑
郭茜*子寒
审核
赵鹏爽杨雨晴杨闪闪
铁塔语文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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