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个时代,大约已经没有人记得“玉家班”了。
乾州,这江畔的温柔之地,在民国那个风雨飘摇的时候,仍旧如同避世桃园般,夜夜笙箫,歌舞不休。诸多的戏班,争奇斗艳,各有绝活。那时,不管是富家子,还是官家人,只要稍有点积蓄权势,都以捧戏子为荣,在这上面一掷千金的,不在少数。有些人捧得久了,与戏子处出点真情实感,男戏子便结个契兄弟,女戏子就收个偏房,这在别处或许不是好事,但在乾州,却是能流传一阵子的美谈。因了此,十几年来,乾州的戏班如雨后春笋,一批接着一批地起来,数也数不尽。
玉家班就是其中之一。
在我所找到的资料里,是这样记述这个戏班的。
玉家班的前身叫做“百花杀”,是乾州也少有的全女班,不仅花旦、青衣,甚至连“生”、“净”的角色也由女子扮演。在那样的一个旧时,难免会让人浮想联翩。而现实多少也是如此,比起青楼中纯粹的皮肉生意,或是评弹那样的卖艺不卖身,“百花杀”居于其中。戏班的女孩子不待客,但专捡通俗甚至低俗的戏剧来演——比如纣王和妲己的酒池肉林,就是在戏台上搭上帘子,只让扮演妲己的演员将手脚伸出帘外,赤裸的肢体随着乐声,时而弯折,时而绷紧,演员边唱着淫词艳曲,边做出各种惹火的动作。唱到段末,乐声猛停,帘子里蓦地洒出一瓢浓稠的鸡蛋清来,引得满堂起哄,剧情达到高潮……就是以如此的似是而非(现下或许叫“擦边球”)的表演,百花杀的表演场场爆满,且观众全都是男士。在大姑娘小媳妇提到这个班子都会面红耳赤的时候,男子们总在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吹起意味深长的口哨……
“百花杀”在民国二年最为红火,甚至被称为“乾州一景”。但戏班鼎盛之时,内斗倾轧也分外严重,角儿面和心不和,时有拒演、出走等丑事发生。又加上时事飘摇,角儿或是赎身出门,或是沉迷鸦片,到了约莫民国六年时,班子已是后继无人,除去吹拉弹奏与跑龙套的,能唱的统共只剩下三个女孩子。
这三个女孩子,便是日后“玉家班”的“四美”之三:最年长的君子兰,她的亲妹妹月月红,最小的小姑娘,便是秋海棠。
当时的君子兰不过十六,秋海棠也才十三,女孩美则美矣,却撑不起台面。眼看着盛极一时的百花杀就要树倒猢狲散,一个关键的人物凭空出现,力挽狂澜,稳了大局。
他,便是玉家班后来的班主玉琳琅。
玉琳琅本名玉林郎,本是乾州大族玉家长子。玉家据说是清廷皇室支脉,宣统退位后,家族固守着对皇室的忠诚,不肯出仕,隐居度日。到玉林郎这辈,偌大家业早已坐吃山空,所剩无几。按说以玉家人脉,玉林郎谋一份差使过活,不是难事,但他偏偏自幼娇生惯养,不事正业,平日里只爱票戏,整天与其他少爷一起,与各路戏子厮混。待到玉老爷去世,玉家一贫如洗,就连日常用夺都无人接济。眼看一门贵人就要沦落成乞丐,有人趁机登门,要说玉林郎亲妹玉凌霄给乾州一个老富商做妾。谁知玉林郎一口拒绝,并且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他要带着他的亲妹子玉凌霄投入一个戏班名下。
这个戏班,就是臭名昭著的“百花杀”。
皇亲国戚的少爷委身成为下九流的戏子,可以想象,这件事在当年的乾州城是多么的轰动。民国八年,玉林郎加入百花杀后第一场演出,台下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这些人当然不是来看戏,而是来看笑话的。当夜演的剧目是《游园惊梦》,玉琳琅演杜丽娘,君子兰饰柳梦梅,男扮女装、女扮男装,颠颠倒倒,贻笑大方。在等待开场之时,台下的男子们无不皱眉挤眼,彼此心照不宣,只盼看一场刺激香艳的好戏。
又一会儿,锣鼓敲响,大幕拉开,伴着略显刺耳的笛音,玉琳琅水袖一甩,飘然登场。他一身红衣,如临水照花,扶风摆柳,动作温柔,神情贞淑,竟比真女子还要动人。台下的人都张大了嘴,眼睛片刻不离他身,心中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而后君子兰登场,眉清目秀,飒爽不让须眉,双目一扫,含情脉脉。又一声鼓响,二人亮嗓,对面开唱,霎时间,看戏的人如在梦中,不知哪边是真,哪边是幻,哪边是男子,而哪边又是女子……
这一出《游园惊梦》成功非常。即使鼓乐混乱,布景简陋,但两位主演一搭一档,将一套才子佳人戏演得幽怨动人,荡气回肠。说起来,那夜台下其实来了不少地痞流氓,专为喝倒彩而来,结果这些粗俗人都看得呆了,整出戏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直到演员离场,大幕合上,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和他人一起拍手叫好,手都拍红了。
更不用说懂戏的人了。
“这戏,太有味儿了,从没听过那么好的戏!”
第一次亮相,就获得满堂彩,玉林郎成了乾州的传奇。此后他的戏场场爆满。无论城中贵胄,还是下九流民,只要是听戏的人,都为他痴狂。声名传开,便有其他州县的人,乘车乘船,千里迢迢地前来捧场。戏班当家君子兰见来观戏的女客越来越多,觉得再用“百花杀”的旧名有些不妥,便提议改弦易辙,让玉林郎担任班主。玉林郎不愿理俗务,坚辞不受,但耐不住君子兰苦劝,最终终于让步——
至此,“百花杀”改名“玉家班”。玉林郎挂名班主,君子兰仍掌实权。
正式改名之日,戏班特制斑斓大旗一面,旗上麒麟、狮子俯首低眉,兰花、灵芝傲然盛放,祥瑞之物围绕着白壁一块,壁中以正楷书写一个偌大的“玉”字。为表决心,戏班于旗下连演三日,以示与过去彻底交割。班中众人跟着玉琳琅,唱得分外卖力。乾州的文人墨客早已按捺不住,借此机会,赠了许多诗画,又给班中女角起了号,按年序依次是“君子兰”、“月月红”、“玉凌霄”、“秋海棠”,统称“玉班四美”,再以谐音为名,给玉林郎一个雅号“玉琳琅”。如此一来,改名换姓后的玉家班,在乾州,乃至方圆百里的各县,又一次声名显赫,红极一时。
如果不是后来的“金玉殉情案”,玉琳琅,想来会是不亚于梅老板的一代传奇……
关于民国十一年轰动全国那场“金玉殉情”,当时的小报上是这样描写的——
“……玉家班红火之后,不少富贵之家便邀请他们去家中唱堂会。唱堂会本就酬金高,有些戏班只要给钱,便来者不拒。玉琳琅却是挑的,他绝不去粗俗的富豪之家做宴席的背景,只有懂戏、认真听戏的,他才会带着一班人前去,倾力出演。正因如此,他遇见了他一生的劫难和知己,金家大小姐金淇华女士。
“‘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淇华女士偶然听了玉琳琅的戏,从此迷恋上他。不管玉琳琅在何时、何处表演,淇华女士都会前去观看。不久之后,人们便时常见到淇华女士与玉琳琅共入明月楼饭店,于包厢雅座中共饮。据跑堂说,二人用餐之时,总是低声交谈,不时微笑,眉目传情,颇为投契。
“彼时淇华女士已订婚,未婚夫是外县银行家之子,是门当户对的一桩亲事。女士婚前与戏子交往,虽有不妥,但人都道淇华女士是读过女大的知识女性,不至做出傻事。谁知当年中秋,月凉如水,二人于明月楼相会。夜已过半,跑堂于厢门外问二人是否要添新酒,雅座内寂静无声,无人应答。跑堂惶然,推门而入,只见淇华女士与玉琳琅双双卧倒其中,气息微弱,俨然是殉情之相。跑堂大惊,立刻唤来老板,医院。”
“医院,大夫立刻洗胃。所幸两人服的不是烈*,量也不大,很快就被救醒。”
“金家虽以留洋开明著称,但这等丑事,还是无法视而不见。金家兄弟得知消息后,医院中接出,带回家中软禁。他们一面封锁消息,一面与未婚夫家商议,快刀斩乱麻,决定立刻举行婚礼,令淇华女士与未婚夫完婚。”
“淇华女士拗不过家人,只得同意,五日后出嫁。婚礼当日,夫家以装饰红绸轿车来迎,人们夹道围观,场面说不出的喜庆热闹。然而淇华女士出门前夜,玉琳琅于玉家班小院再次服*,这一回,*药猛烈,刚咽下便起效,挣扎半日,人便去了。玉琳琅离世之日,正是淇华女士出门之时。同一时间,金家十丈软红,玉班人皆缟素,真如红楼梦里的黛死钗嫁,给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平添了一个悲剧意味的终结……”
玉琳琅殉情而去,玉家班的戏仿佛失了*魄,总少了那么点味。痴心的观众们放不下,只盼着“玉班四美”还能多唱唱戏,给他们留个念想。然而三年后的“红颜相妒*杀案”,却无情地击碎了他们对玉家班最后一丝期望——
玉琳琅有一自幼的好友,名叫贺约瑟。此人家境丰厚,容貌英俊,与玉家班交往甚密。玉琳琅去世前,他已与君子兰相好,数次提到要为她赎身,娶她做个妾室。这本是美事一桩,偏偏君子兰亲妹,老二月月红看不过眼,总觉得自己比姐姐美比姐姐红,还比姐姐聪明,这赎身入豪门之事怎么也得先落到自己。正逢玉琳琅身故,君子兰忙于丧葬与班内诸事,忙得不可开交。月月红便趁机与贺约瑟眉来眼去,引得这富商移情别恋,解了与君子兰的婚约,另娉月月红为妾。
然而好景不长。贺约瑟虽不娶君子兰,却也迟迟不让月月红过门,就这么吊着,吊了三载,愣是拖到了民国十五年,把当年红透一时的角儿月月红拖到半红不紫。就算是性格刚烈的月月红,也有些起急,偏在这时,贺约瑟突然不声不响地下聘,明媒正娶一房太太,娶的不是别人,正是玉家班中,那最不声不响的老四秋海棠!像是要故意气月月红一般,娶妻前的小年夜,他还专在明月楼设宴,请来玉家班人叙旧。谁也无法预料,这诛心之计导致了最终悲惨的结果——
宴席之上,月月红支开众人,以刀刺死秋海棠,自己也服*身亡。
如此连遭大变,君子兰打击颇深,很快一病不起,溘然长辞。仅剩下的老三玉凌霄,解散了戏班,遁入空门,不再见人。
玉家班的传奇,就此落下了大幕。
转眼又是数年过去,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当年红得登峰造极的传奇戏班早已被淡忘,人们的记忆里,除去两桩红粉凶案,大约只剩下一段苍凉的唱腔,还有几个美丽凄婉的影子。今时今日,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