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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0/11/10 0: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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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堡的石板街

一、十字街

写完《徐霞客故居游记》,忽然想写我老家李堡的那条石板街。

这条街,民国时叫丁字街。东西一条主街,中点处向北延伸出一条北街,中点往东二十米向南延伸出一条南街。可以说,是两个丁字街连接起来。

一九四九年之后有了些变化。老南街没有了,那里建起了国营商店和供销社。这是计划经济时期的两个庞然大物。

在国营商店西首,*府本准备向南开一条新街,和北街相对,形成一个十字街。但是刚开了个头,计划发生了变化。西平桥那里修一条贯穿南北的马路,十字街口的商业价值大大降低。于是半途而废,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好像一个粗心的小学生写“丁”字时没注意一竖出了头。

我有时忽发奇想,以为李堡的十字街真像基督教的十字架。

新一辈的李堡人,都管李堡大街叫十字街,而老辈人还是习惯叫丁字街。

东西街道的东尽头就是我读高中的李堡中学。

西尽头是一条东西向的小河,长约六十米,宽不到六米吧,河头就对着街尾。河北岸上有一条车路,向西到红旗机械厂(后来叫海安重型剪床厂)。这是李堡第一大厂,我在这个厂里做过十个月的工人。这家厂现在倒闭了,但是它像一只母鸡,孵出了几十上百的剪床厂。河的南边是李堡玻璃厂,曾经繁荣过,现在也倒闭了。

西街尾的这条河我印象深刻。因为我家邻居一个端庄纯朴的女性就在这里投河自尽。她是倒栽在河头芦苇丛的淤泥里死去的,那里水深不到大腿。

十字街的路面和各地大略相似。中间石板铺就,两边青砖侧砌。石板下是下水道,家家户户的生活用水都是沿这暗道流到街道外的河里去。

街道两边挨家挨户都是店铺和住家,屋子并不高,都是青砖黑瓦房,一式闼子排门。

街道很窄,一架板车拉过,边上的行人就要小心地避让到店家屋檐下的台阶上去了。这种狭窄街道两边的热闹店铺,是很容易勾起人们的购物欲望的。你走在街道的石板上,两边近在咫尺的商品货物都在向你招手哇。

早晨,街上走过的是行色匆匆的上班的成人和边走边玩的上学的孩子。街道两边,家家户户拎出煤球炉子生火,提着恭桶马桶去巷子里的厕所倒秽物。店铺纷纷开门卸闼子板,准备做生意。烧饼包子面条店里,早已香气扑鼻,吆喝盈耳了——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十字街口东边的来往饭店,那里热淌淌的包子真好吃。皮儿薄,肉馅鲜美。一拉笼,那香味就馋得你口水渗出。

九点后是商店最忙时候。四乡里的农民,本镇上的住家,都来买东西了。

午饭后一段时间是安静的。偶尔一两个吃饱喝足的汉子从饭店里出来,重一脚轻一脚踏在石板上,发出空冬空冬的声响。

下午生意过后的街道是安闲的。有时巷子里会走出来一个清秀的女人,那对外来的过路人是一大美景。

等到放学回家的孩子叽叽喳喳的走来,街道石板上又充满生气,热闹起来。

二、我家住在万昌巷

我家住在万昌巷。

新一辈李堡人把李堡大街分为四段。十字街口向东,一直到李堡中学是东大街,再往东就到丁堡河了。十字街口向西,到现在的西马路,过去的西平桥口,是中大街。平桥口往西到西河头,是西大街。十字街口往北一直到轧花厂油厂,是北大街,再往北就到了北大河。十字街口往南那个半吊子街不好叫南大街,它一眼望到底,没几家店铺和住户。

万昌巷就在中大街的中部,在街南。我上学时候填表,家庭住址一直填写“李堡镇中大街万昌巷4号”。

其实,我家祖屋在西大街熊家南巷。一九五八年大办工业时,*府动员我家搬出来,由*府租赁房子给我家居住,我家的老房子借给*府办李堡酱厂。这样我们就住到万昌巷了。

万昌巷东边是徐家茶水炉子。西边是李堡饭店。万昌巷对面,是信托商店,类似过去的当铺。

万昌巷从何得名呢?民国时,巷口对着一家大南货店陆万昌号。这家大店早被公私合营掉了,我出生后就没有见过。但是名字留下来了。

徐家茶水炉子向东,街南依次有百货店,竹篾木货店,八鲜行。八鲜行的东边是堂子巷。这个名字我以前一直以为是唐家巷。这次问老辈人才知道它的写法。从它的名字隐约可以推测,这儿过去是繁华的花柳胜地(注)。堂子巷向东有几家住户,其中我熟悉的有生家铁匠铺子的后人。再过去就是李堡文化站了,那是我常玩的地方。文化站再往东隔几户人家是炒货店,爆米花店。再往东就是一家大南货店,那已经到了十字街口的西南角了。

万昌巷对面,街北,信托商店向东,依次是镇*府,药店,鞋子店,钟表店,铜匠店,理发店,缝纫店。缝纫店就在十字街口的西北角上。

信托商店向西,依次是棉布商店——我爷爷的棉布店就被公私合营到这个店,百货商店,烟酒杂货店。再往西,是我非常熟悉和喜爱的茶食店,那里有着太多的美味茶食、糖果、糕点。茶食店再往西,就是池汪头北巷。巷子西边是一家理发店。理发店往西是一家酱醋店,食盐酱醋各类酱菜都是在这里卖的。对这家店我很有感情。再过去是草绳棉线店吧?记忆不太清楚了。那里好像有一家姓缪的住家,人称缪呆子。过去是阴阳先生,文革之后自然失业。家里子女特多,男孩女孩一大群总有五六个吧。生活困顿,邋里邋遢。再往西就到了西平桥口了,我爷爷民国时期在那里经营一家京杂货店,大概是和人家三合股的。

万昌巷口西边的李堡饭店,过去是鞠二饭店旅馆,鞠家的后人似乎还在饭店里做过会计吧?那饭店是我品尝美食最多的地方,因为靠近我家。饭店向西,大概有过草灰店,炒货店之类吧?再往西是建设巷了。建设巷往西,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家李堡公社合作商业点的总店。那里面有会计帐桌,有很大的贮散酒的洋坛子。我伙伴世宣的父亲就在这里工作。我们夜里巡逻时到这店里休息过。我拿开盖在洋坛子口上的布封包,把鼻子凑过去一嗅,酒气刺激得我的泪水立时涌出来。

(注:后来我听岳父讲才知道,堂子巷的堂子不是“长三堂子”的“堂子”,而是澡堂子。)

三、徐家茶水炉子

万昌巷口的茶水炉子,是我每天必到的地方。

我负责家里充开水。放学回家,到窗台上拿上开水筹,拎起两三把热水瓶,来到街头的老虎灶头,送上开水筹,然后就等着那水开了。

老虎灶为什么叫老虎灶,我曾经揣想过,那该是因为老虎灶的外形像老虎,并且老虎灶的气势也像老虎。徐家老虎灶上安了三个铜釜,形成一个朝向街的倒三角。底边上还安着一个温度计。三个铜釜好似老虎的两只大眼睛外带一只大鼻子。而朝向街头的炭火旺旺的灶膛,正是老虎的血盆大口。每次水一开,蒸汽排出时的扑扑声,更增添了老虎的声威。徐爹手握一把铜制大水舀子,一舀子灌一热水瓶。那神态真有点像打虎武松。

徐爹性格暴躁,人缘很差。几乎每天都听到他和充开水的人大叫大嚷。有一次甚至让我陷入尴尬和痛苦之中。

下午放学,我在篮球场上泡的时间太长,来充开水时,只有温水,没有开水了。我将就灌三瓶温水,准备回家洗澡。正在这时候,我的英语老师和她一个同乡一起过来充开水。她一直是在东街的老虎灶冲开水的,那天估计也是耽搁时间了,东街没有开水充了。

她听说没有开水了,很失望。徐爹说有温水可充时,她就伸出食指,在我的热水瓶里试了试水温。

她的手指还没有拿出来,就听徐爹那大嗓门叫了起来:“你这个人怎么不讲卫生?手指往人家的茶瓶里伸。看你还是个斯文人,穿的倒讲究,怎么不自觉?”英语老师尴尬得脸刷一下红了。不知道如何回答。半天才说了一句:“这也不是开水呀。”徐爹马上抢白:“不是开水,人家也是开水瓶。”英语老师说:“这个同学的热水瓶,人家同意我试一下水温的。”说着她看着我,等我说话。

可是我楞在那里,直到最后也没嗫嚅出半句话。

我为什么这么怯懦呢?

我一直到现在都在内疚,在悔恨。悔恨我的懦弱,内疚我没有在关键时候帮英语老师一下。

其实我内心是愿意老师的手指伸到我热水瓶里试水温的,哪怕她正在感冒。因为,我一直暗恋着英语老师。

英语老师名叫王景飏,南通下放知青,是来我们学校代课的。教我们英语的本来是个中年男人,后来出国了,换了王老师。

王老师带来了一股清新和美好。我们班级的老师都是些中老年男人,而且没一个英俊的。忽然来了一个比我们大不几岁的美女,一口清脆的普通话,一脸灿烂的笑容。而且,常在课堂上照着英文书讲中文故事给我们听。你说像我这么多情的青春期男孩子,会有什么内心活动呢?

因为暗恋,王老师远远走来时,我就激动得浑身颤抖。当她伸手指我瓶里时,我内心是多么的幸福哇。

我正沉浸在幸福中,徐爹雷霆万钧的斥责,把我一下子打懵掉了。我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说什么。好像没有思维活动,没有感觉反应。

徐爹在一连声的嚷着:“你问呀,你问呀。你看人家是不是喜欢你手指伸到茶瓶里?”

我泥塑木雕一般,呆在那里。

王老师失望之极的离去。我失*落魄的回家。在巷子里慢吞吞走着,心里难受着。

其实,徐爹很有侠肝义胆热肚肠。

一般说来,乡下人上街卖猪子,得一笔钱后,自然要到饭店里大吃一顿,犒劳一下自己。我经常看到在万昌巷口饭店里吃喝喧哗的农民。

一次,一个农民喝醉了酒,躺在饭店和老虎灶之间的石板街上,脸色紫红,死猪一般。

周围市民唏嘘叹息时,徐爹拎来一壶凉水,解开农民的衣服,用凉水给农民降温。然后拿出自家的红通通的大柿子,挤进那个醉*的嘴里。折腾了半天,直到到那个人缓解过来,再把他架到自家茶馆里,让他喝点凉茶。

这种古道热肠,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徐爹后来是肺结核死的。夫妻两人都是肺结核,相继去世。

他家四个孩子,却没有传染上一个,也是神奇。

三个女儿先后出嫁。老四是个男孩子,比我小七八岁。徐家老四继承了家业,经营了很长时间。直到老虎灶行业衰落,才改行开出租车。

徐家老四见到我,亲热的叫我大平哥。我们是街坊邻居,一起长大的弟兄。他儿子后来考取了我们学校,让他自豪不得了。三年里,他一直拜托我照顾和指点他孩子。逢年过节送给我好些鸡鸭鱼肉,让我很不好意思。

欣慰的是,徐四的儿子考取了中山大学,在南方开放和先进的地区读书。

四、我的图书馆

我的第一个图书馆,就是池汪头北巷西边的酱醋店。

文革时期“破四旧,立四新。”所有的文革前的文学艺术著作都在破除之列,更不用说解放前的出版物和那些珍贵的古版书了——中国古典著作是封建主义的,欧美著作是资本主义的,苏联著作是修正主义的。家家户户都把家里的书籍毁掉。卖到废品站,酱油店,杂货店,还能换几个钱。放在家里被人发现就是大祸。

我一次去酱醋店买咸萝卜干。发现包萝卜干的纸竟然是从小说《青春之歌》书上扯下来的,是余永泽追求林道静的一段情节:林道静和余一起在月光下走着,林道静不经意一回头,看见余永泽炽热的目光盯着自己,小眼睛里灼人的光,让林道静感觉到爱的热烈。那优美的文字,那恋爱的情节,看得我心跳加快。从此,我最爱去酱醋店买东西了。我站在柜台外把残缺不全的《青春之歌》浏览大半。

渐渐的,我发现,酱醋店店堂里有个图书宝库。渐渐的,我跟憨厚的营业员项癞子熟悉起来,他允许我进入柜台,在店里面看书。

项癞子有皮肤病,那种遗传的皮肤病。脸上看起来光光的,但是脖颈以下全是赖皮。李堡镇上大人小孩都叫他项癞子,他也不以为忤,照样笑眯眯的看着你。我是从来不叫他癞子的,我叫他项爹。这让项癞子对我特别有好感。他给我优待,我想既是本性善良,乐于助人。也是因为我尊敬他,他回报于我。同时他对喜欢读书的孩子也有着不识字人的天然的看重。

从此,那里成了我文学启蒙的图书馆。我在那里读了好多的中外文学名著。

一次中午放学,妈妈要下面条,叫我去打酱油。我快乐的答应一声,拿起钱和酱油瓶就跑。要知道,我是个慢性子的人,李堡话叫“哼(四声,也许是“憨”的意思)丝瓜”。我在家里看书时,妈妈叫我干事,连叫四五声,我都不动身。我喜欢沉浸在书籍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妈妈常说我爱“发痴”。但是叫我打酱油,我拔腿就跑。

酱油打好后,我就站在店堂后边书堆边,读起书来。正好刚来了好多书,让我目不暇接。一本一本翻过后,我读起《红旗谱》,那是梁冰的小说,情节引人入胜,语言也精彩。我一捧起来,就忘了时间。家里等酱油下面条的事早抛到东洋大海了。

等项癞子吃好饭,过来提醒我回家,已是一点多钟。回到家,家里人面条早已吃好。

后来,我跟项癞子做交易了。我拿簇新的课本练习本换他店里的纸质发*的旧书。一斤换一斤,双方都满意。我家里积累的最早的有价值的书来自酱油店。小说有《三家巷》、《红旗谱》、《牛虻》等。书法字帖有颜真卿《多宝塔》,柳公权《玄秘塔》等。最有用的,是两本游记散文和一本《南宁市中学生作文选》,对我作文帮助太大了。直到现在,我对南宁这个城市还有特别的好感,可我没去过。

我的第二个图书馆,在西大街的熊家巷北巷子里,那是我的书画专业图书馆。

那已是八零年以后的事情了。我朋友世宣的哥哥是李堡街上的书画家。他家里订了好多种的书法绘画刊物,诸如刚复刊的《书法》,《中国书法》,《美术》和《江苏画刊》等,是厂里公费给他订阅的。我跟世宣玩时偶然发现了这些宝藏,就离不开他的小院子了。

我当时已是个乡村初中的老师了。每周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我都是泡在书法家的院子里,一本本看那些书法绘画作品,读杂志里面的文章。连续读了有四五年,直到我调进李堡中学为止。

书法家是个稀里糊涂的人。家居简单,陈设凌乱,生活极不讲究。他对我很好。经常他们夫妻都出去,就我一个人在屋里看书。

我现在想起来真的感激他。扪心自问,这样对人我是做不到的。

现在,我的书法鉴赏品味和水平,让一些书法界人士都佩服。我真的要好好感谢李堡的那位民间书画家。

五、镇*府,文化站,新华书店

镇*府在万昌巷斜对面。

西边童家(民国时期开的是饭店)和东边袁家(民国时期是银匠铺子)之间有条甬道,两边是白墙,红字标语,中间是很整齐的青砖侧砌的路面,走不到十米就是镇*府的大门。

镇*府大院,我一二年级常进去玩,因为我的同学戴锦龙就住在*府大院里。他爸爸是人武部戴部长。他们一家是淮阴人。他妈妈长辫子,大眼睛,对人特别热情。他爸爸大个子,宽肩膀,敦厚的汉子。手榴弹投掷,远得惊人,让我崇拜。

*府大院的办公设施,我没有印象。镇长书记,我也没有印象。我有印象的是办公室那排房子后面的花园,那里种有一株樱桃树。戴锦龙的妈妈曾给我摘过樱桃。那鲜红欲滴的果子,会永远在我眼前浮现。因为这是我最早尝到的稀罕水果。

除樱桃之外,我吃过的稀罕水果还有葡萄,那是栽在信托商店后院子里的。信托商店就正对着万昌巷口,跟镇*府前门甬道就隔着童家。店堂背后有后堂,放置桌椅,供信托商店和棉布商店的店员开会之用。后堂有门通到院子里。院子窄小,除了一些花草之外,最诱人的就是一架葡萄。我天天去观察葡萄。看结出青青果子,看果子渐渐长大,看颜色渐渐变紫。再后我就回家盯爸爸。一直盯到他摘下葡萄给我吃。

后来每听到关牧村“吐鲁番的葡萄熟了,阿娜尔罕的心儿醉了”的甜美的歌声,我就联想到信托商店后院的葡萄架,怀念起那挂着的一嘟噜一嘟噜的紫葡萄。

说到戴锦龙,想起一年级出的一次丑。

戴锦龙是抱养的。他的长相既不像爸爸,又不像妈妈。鹅头,长脸,尖下巴。他学习成绩不好,老被妈妈责怪。而批评他时总拿我做对比。

一次下课,我俩在操场上疯玩,顾不上去厕所。等到上课铃响,老师进了教室,我要小便了。生性怯懦,根本不敢举手请假,只有坐在位子上忍受尿的折磨。憋呀,憋呀。腿子夹得紧紧,牙齿咬得紧紧。难受之极,忽听背后板凳咣当一声,戴锦龙跳到行间,扯开裤子就撒尿。那憋久的尿,好像从救火龙头喷出来的,一条高高的抛物线,高过了两边学生的头顶。教室里一片喧哗和骚动。在这骚嚷的掩护之下,我那控制不住的尿,悄无声息的撒在裤子里。

文化站是我活动最多的地方。

那时候,没有电视,没有网络。对小镇居民来说,文化站是唯一的文化娱乐中心。

文化站位于中大街,在堂子巷和十字街之间,在街南朝北。最外边是门厅,摆放着三四张棋桌,桌子上画着象棋盘。再进去是类似轿厅的房子,中间过道,两侧一边是报刊阅览室,一边是图书室。再进去就到了正厅,那里的东房间是站长的卧室兼书房;中间的堂屋和西房间打通,成为乒乓室;乒乓室南墙开一个小门,通到一个小后院,院子里一间储藏室成了管理员的卧室。

文化站的站长姓蔡,大脸盘,大眼睛,性格却很细很柔和。虽有卧室兼办公室,但很少看到他在这里。他在李堡区到处跑,辅导文艺宣传队。他曾经给李堡镇排演过一大一小两台“沙家浜”,在县内很有名气。

正常管理文化站的,是一个姓陆的老先生。满头白发,戴一副玳瑁框眼镜,斯斯文文的。他每天开门,布置好阅览室里的报纸,摆放好象棋桌上的象棋,再拿出一副乒乓球拍子交给跃跃欲试的小伙子,就安静的退回到后院的小房子里去,好像消失了一样。我很久之后才知道陆先生画得一手很好的写意花鸟,是个读书人。

每天来活动的人很多。

象棋桌子边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观棋人。一步好棋会引起一阵喝彩,一步臭棋会引发不满的奚落和嘲笑。经常有观棋者忍耐不住,伸手拿起棋子,越俎代庖。也经常有一盘棋下不完,变成一场嘴仗。

报刊阅览室里很安静。读报的都是知识人,还有几个我知道的右派和四类分子。他们最喜欢读的不是《人民日报》,不是《新华日报》,而是《参考消息》。

乒乓室里全是青年人,十几个人轮番上阵打擂台,我是这里的常客。

新华书店在十字街口东边一点,坐北朝南,紧靠着街口的李堡理发店。我去那里理发,要等的话,就去书店看书。

书店里没什么有价值和有趣味的书。《高玉宝》、《雷锋故事》之类,没人喜欢。倒是连环画春联柜台人气不错。

林副主席摔死温都尔汗之后,批林批孔,评法批儒,书店里突然多了中国古籍。大多是法家的,也有儒家的。那些著作我是看不懂的,但是我的*治老师蒋俊,对这些新出来的古典著作,视同珍宝。我星期天逛书店,常看到蒋老师夹一个黑色大皮包,进到柜台里,一本一本翻阅,最后拎回家一大包书。

蒋俊老师是李堡中学最有学问的老师。后来拨乱反正,蒋老师调到南京大学,主持建设了后来的商学院。

蒋老师上*治课有两大特点:一是不看学生。那大大的牛一样的眼睛,从眼镜的玻璃片后看向天花板,似乎天花板上有投影似的。二是不板书。一堂课下来黑板光光的,不要擦。一次,他讲课中出现一个词语“抹杀”,同学不会写,叽叽喳喳问。蒋老师茫然道:“你们‘抹杀’都不会写吗?”极不情愿的拈出一支粉笔,捏着粉笔屁股,像悬肘写毛笔字一样,在黑板上极轻极轻的写下“抹杀”两个字。然后继续研究天花板,讲出一套套的*治理论。

所以同学们有眼不识金镶玉,上蒋老师的课偷着做数学、物理作业。我呢,是偷看小说。有一天,大概小说太好看,我读得太入神。蒋老师走到身边,我浑然不知。他翻看了我的小说,再翻看我的练习本上的名字,然后慢吞吞的一口京腔道:“你就是那个丁建国?像你这个样子,还怎么建国呀?”他合上小说,没有收缴,更没当场撕毁。回到讲台,继续上课。三十多年了,这两句话我记得清清楚楚。

六、民以食为天(1)

我从小喜欢读书,精神生活比较丰富。但是我更喜欢美食,古人云:“民以食为天。”长大后,我还喜欢美女,古人云:“食色性也。”有了美食、美女和好书,我的生活就完整了。

我先写一写池汪头北巷东边的茶食店。那是小孩子向往的“圣地”,不是精神上的,是美食上的。

茶食店里美食多。我吃的最多的是“金刚脐”,那是茶食店里的廉价食品,供孩子吃零嘴和充饥的,五分钱一只。有点类似西洋面包的做法。五角形,像海星。红褐色,暖洋洋的。皮子有点韧,撕下来咬嘴里感觉特好。肉子呢,比面包粘口,比馒头爽口,有点甜,有点面香。

比金刚脐贵的是糖饼,七八分钱一只吧?价钱贵,品质也高贵。圆形,直径五寸,厚一公分。饼面撒满糖粒,一粒粒晶莹闪亮的小方块的糖粒,好看超过好吃。轻轻咬一口,饼上出现一个月牙形缺口,让人心疼。糖饼口感好,既酥又松,香味也远远雅过金刚脐。

桃酥、麻切,我不喜欢吃,太油,太甜腻。桃酥、麻切是老年人喜欢的茶食。那是名副其实的“茶食”。喝茶时佐两块桃酥麻切,滋味自是不同。

计划经济时代,食品紧张。茶食店门前排队是一大景观。中秋之前,凭票券排队买月饼。过年前,凭票券买茶食年货。有面制糖果:冲枣,就是红糖果。雪枣,就是白糖果。京枣,是精致的细长的淡*色的糖果,有冬虫夏草那么大小。有各式糖:花生糖,芝麻糖,寸金糖,胶切糖,那是我过年时的最爱。

年货里还有四条云片糕,我妹妹最喜欢吃。云片糕我听撇了音,以为叫云绵糕。因为那糕片确实绵软酥松,入口即化。后来我参加样板戏《沙家浜》排演,老把“年糕”说成“绵糕”。

在茶食店门前,我目睹过一场豪*。

旁晚,好多男人喜欢来茶食店门前聊天,同时享享眼福——欣赏美食如同欣赏美女。

一天,姓何的壮汉和名叫江大个子的年轻人在茶食店门前玩。不知怎么回事,谈到吃月饼,争执起来。何汉子说,茶食店里的月饼个头小,一顿吃二十个没问题。江大个子抬杠说,姓何的,别吹牛。争执到最后,变成了打*。双*双赢。何汉子当场吃月饼,半小时之内吃完二十个,钱由江大个子出;吃不了,或超过时间,何汉子自己付月饼钱,还要买二十个月饼给江大个子。

一会儿,门口聚拢来几十人,观赏何汉子的壮举。气氛热烈,好似看戏,好似过节。那何汉子,真是条汉子。两口一个月饼,三嚼两咽。一连吃下十个,才放慢节奏。吃到第十六个,额头细汗渗出。吃最后两个时,瞪大眼睛,脸上充血。半小时内吃完,何汉子一声不吭,低着头,挤出人群,扬长而去。

七、民以食为天(2)

石板街上跟吃有关的,除了茶食店,还有饭店,点心店,烟酒糖杂货店,炒货店,爆米花店,八鲜行。

再说说饭店点心店吧。

石板街上有三家饭店。中大街的李堡饭店,也曾叫向阳饭店。北大街街口有红星饭店。东大街有来往饭店。

这三家饭店都兼营点心。有烧饼炉子,有煎油饼的平锅,炸油条油匙儿的油锅,有下面条下馄饨的汤锅,有蒸包子馒头的蒸笼。

烧饼炉子,外面是木头箱子,箱子里是陶制的烧饼炉子,像个木桶也像个陶瓮,所以人称桶炉烧饼。过去烧木炭,后来改成煤炭了。

李堡人到现在还怀念着向德海向德瑞的烧饼。那是老哥俩,他们家祖传做烧饼。老大向德瑞在中大街李堡饭店,老三向德海在北大街红星饭店。他俩做的烧饼真好吃。

向德瑞的烧饼炉子就蹲在饭店临街的矮墙里。我们到马会计处交钱买了筹,就到街上矮墙外排队等着炉子里铲出来热烧饼了。

向德瑞是个微胖的老头。中等身材,四方胖脸,瘪脑袋,细长眼睛似笑非笑。哪怕冬天,他的小手臂都是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皮肤红红的,好像烫伤的疤痕。烧饼炉子里温度很高。起烧饼,可以用长柄铲子和长柄夹钳。但是贴烧饼,却必须肉膀子伸进炉子里去。将炉子周壁全贴满烧饼,手臂在火上烤的时间可不短。向爹在一个铜盆里抄点清水,抹一下两臂。然后两只手各托一只生面饼,嘴里嘘着气,左右开弓,飞快的伸进炉子贴上炉壁。看炭火光映照着他的白脸膛,我佩服他的坚毅,也心疼他的手臂。

烧饼有甜咸两种。咸的分香葱馅的和萝卜丝馅的。我喜欢吃香葱馅的,我妹妹喜欢吃萝卜丝馅的。

烧饼好吃不好吃,包馅固然重要。但更在面团发酵的把握和面里油酥的多少。偶尔有考究的主儿,做来料加工烧饼。向爹在面团里加掺油酥,而且在擀面团时多加几道工序——擀平,折叠,再擀平,再折叠。把人家带来的猪油渣剁碎掺入包馅,包好擀平,再洒上几倍的芝麻。最后起炉的烧饼,透酥起层,奇香满口。那种香味,乃芝麻香、酥面香、葱香、猪油香综合而成。

烧饼是点心里面最大众,又最高雅的。吃烧饼是平民的享受,底层的幸福。

我妈妈说,三年大饥荒时,我的爷爷中风在床。由于缺少油水,严重便秘,大便都是家人用手指抠出来的。爷爷忽然想吃烧饼,高价钱买来两只。爷爷还没吃到嘴,两岁的我坐在踏板上嚷着要吃。结果爷爷没吃多少,大多被我吃掉。我那慈祥的爷爷,笑眯眯的看着孙子吃完,欣慰的说:“看平儿,小嘴吃的多痛(可爱)啊。”

肉包子是东街来往饭店的最好,前面说过了。油炸油煎的食品我感觉不好,不多说了。

我常在万昌巷口李堡饭店下面条吃。那面条跟家里就是不一样,好吃。一是锅子大,下起来气足,二是冷水过汤,去掉面糊味道,三是佐料丰富考究。我吃的是八分钱一碗的阳春面。我看到别的食客吃一角四分的盖浇面,那盖头是四五片肴肉,粉红的,如同娇艳的美人脸腮。还有美食家,自己带来肥大的绿柿子椒,摘出辣椒籽,往汤锅里一烫,放在面碗里绿滴滴的。还大声吩咐下面的大嫂:“大汤小子呀。”现在吃遍各种精美面条,没有当时羡慕人家的那种感觉好。

我家里没人抽烟,我爸爸那时也不喝酒。我对烟酒糖杂货店的兴趣只在糖块。

在对着街的玻璃柜台上,并排放着四五个大肚子玻璃瓶,形状似宫灯。瓶子里装的就是让孩子们眼馋的糖块。水果味道的硬块子糖,一分钱一块。口袋里装着十块糖到学校去,那感觉就是个大富翁。给好朋友一块糖,一起在同学的羡慕目光下品咂糖块的水果香甜,真是享受。我记得,一个同学家里人从上海带回来一包牛奶糖,他分给我一块,吃在嘴里感觉共产主义不过如此。

晚饭后,常见柜台上有成年人沽酒喝。那大多是没有佐酒菜的。一碗酒,一包花生米,一边聊天,一边喝。闲散洒脱,很有古风。有一次,姓冯的汉子,在柜台前买酒喝。七八两的大海碗。佐酒的不是花生,也不是咸菜,而是四五只晒干了的尖头红辣椒。一口酒,一个辣椒,五口喝完。真有行者武松的豪气。

李堡浴室搓背的蒋老爹,住在中大街池汪头南巷。每晚上在烟酒糖店的柜台上买一碗酒空口喝下,才去北街上的澡堂子上班。大概喝酒之后更有力气搓背。

澡堂子所在的街口,电线杆子上高挂一盏风灯,玻璃罩子上写着“浴室”两个红字。只要那风灯亮着,浴室就是开业的。风灯下常蹲着一个卖花生米的,那花生米李堡人叫它“盐生果”。咸咸的,香香的,滋味独特。我跟爸爸去洗澡,出来时总买一把“盐生果”,一路吃到家。

爆米花店里有个穿堂,进去就到我外婆的家。

一天,职工校大操场放露天电影。下午天还大亮,孩子们已经在场地上飞奔了。为了不被同伴捉到,我拼命奔跑,冲向电影荧幕布。固定幕布的竹竿尖头,戳在我的左眼眶上,疼得我一下子倒地。一个大孩子搀扶着我,从钟表店边上歪歪扭扭的小巷子走到中大街,再穿过爆米花店堂,来到我外婆家。一路不停流血,滴在街心石板上。

那是一年级。

八、民以食为天(3)

八鲜行在堂子巷西,钟表店斜对门。

“八鲜”,据《扬州画舫录》记载,指“菱、藕、芋、柿、虾、蟹、蚌螫、萝卜”。民间还有“上八鲜”、“下八鲜”和“水八鲜”之分。“上八鲜”是树上结的,有苹果、梨、柿、枣、枇杷等;“下八鲜”是地里长的,有西瓜、山芋、萝卜、士豆等;“水八鲜”是水里产的,有茨菇、荸荠、菱、藕等。

这些东西,我在中大街八鲜行里都见过。除这些之外似乎还有“海八鲜”吧?那盆桶缸坛里盛放的海蜇,海鱼,海虾等,我印象很深。

我跟八鲜行打交道最多的是买水果。那不是为我自己买的,是替一个邻居老人顾瞎爹跑腿的。

顾瞎爹,大概有七十多岁了吧?他一只眼睛生满了云翳,另一只眼睛视力也极差,大家都管他叫瞎爹。他一直睡在床上不起来,偶尔起来也是坐靠在家里的藤榻上拥着被子晒太阳。他患有严重的哮喘症,经常叫我去药店给买哮喘喷雾剂。那个小瓶子上端安着一个喷嘴,哮喘发作厉害时朝嘴里喷两下,可以抑制一下。

哮喘病人大概特别需要吃水果,顾瞎爹经常叫我去八鲜行买梨子、苹果和橘子。每次买一两个,梨子、苹果都叫店员削好皮拿回来。看顾瞎爹喘着气吃那些水果,似乎莫大享受的样子,我就感觉做好事之后的快乐。

顾瞎爹很信任我。找零的钱他从来不查问究竟,偶尔还给半个水果我吃吃。他是个“绝后户”,有个弟弟离得远。平时有什么事情,不是叫我跑腿,就是找我爸妈帮忙。天长日久的相处,他把我就当作他孩子对待。他去世之前特意对他的弟弟嘱咐,他的一间头的小茅草房子,假如丁家要买,就卖给丁家。

我家当然要买。我家一直没有厨房,就三间小瓦屋,煤球炉子都是蹲在明间的。顾瞎爹的草房就在我们家东首前边,做厨房,最合适了。

邻居也想买这间草屋。私下里找顾瞎爹的弟弟谈过多次,而且加价,都被拒绝。理由是,尊重死者的遗嘱。我现在回想起来很感动。

八鲜行卖的东西都是鲜美可口的。

我记得,每当汛期一到,家家户户拎着竹篮子,去排队买大*鱼和春鱼。

爸爸买回大*鱼,扔在地上,像个小枕头。妈妈赶紧来拾掇。我知道,当晚饭桌上将会有最鲜美的一道菜肴。那海里的鲜美味道,那蒜瓣鱼肉细嫩腴美的口感,我永远忘不了。鱼白我不吃,太肥。大人特别喜欢吃。那特有的鲜香美味,我现在是深深喜爱的。可是现在吃不到这野生的*花鱼了。

春鱼比大*鱼小。似乎也便宜些。每次买回来都是一篮子。吃不了就腌制曝晒起来,做成鱼鲞,留着冬天下饭。我高中时,假期住宿学校集训篮球。队友都带东西去煮了添菜。我带去的就是春鱼鲞。

夏天八鲜行里有各地运来的西瓜。那也是要排队的。听邻居说声:“八鲜行来西瓜了!”爸爸就赶紧拎篮子去排队。有一次人多,爸爸先把五元钱的票子递给一个熟悉的女会计,放心的在人群外等。可是那天人太多了,拥挤的厉害。到后来会计也不记得五元钱放在哪里了。她死活不承认拿了我爸爸的钱,因为她身上确实没有钱。我爸爸当时那着急呀,满头大汗。后来那会计偶然拿起桌子上的大茶缸,发现票子就压在茶缸底下。于是悲剧成了喜剧,爸爸拎着满满一篮子的西瓜回家来了。

我吃西瓜是有名气的。小时候,吃到秋天,西瓜绝迹了,我还拉着爸爸的手四处寻找。八鲜行里那些瓜孙子,都被卖光了,我还是不依不饶。最后,我爸爸带着我,走到镇郊一户菜农家里,买了人家田里清理的尾藤瓜。

再说说那馋人的卤烧野兔肉,那是在外的李堡人永久的怀念。

太阳下山之前,十字街口就支起兔肉摊子。暗红的兔肉,堆放在案板,特别的兔肉香,飘散在街心。大人买回家下酒的,有大块的厚实的兔脊、兔后腿。孩子买了解馋的,有三分钱,五分钱的兔头、兔肋排。还有人喜欢吃兔子的心肝肺。煮兔肉的是几十年的陈年老卤,那卤子里煮出来的兔肉,鲜美绝伦。远远超过如今花大钱才能吃到的各种野味。

九、十字街口

十字街口,是石板街最热闹的地方。

十字街口的东南角,是国营商店和供销社门市部。我从记事起就看见它们肩并肩蹲踞那里。

它们跟石板街上其他店铺不同。不是敞门,柜台对着大街,而是封闭的,类似现在的综合大商场。我上学时,到了十字街口,就不再走街心的石板。从国营商店西门进去,一路穿过长长的商场,再走过供销社的柜台,从供销社东门出来,向南几步路,就到了李堡小学的校门。

国营商店和供销社门市部,是合作化之后商业局在李堡建立的。民国时期,这里街面上是吴记百货店,潘家香店,林记三和斋酱菜店和洪祥泰酱园。解放后,先是洪祥泰被作为资本家产业收归国有,然后再征用其他店铺,在这个旺市口建起了国营性质的商店。作为李堡第一大综合商场,这里的商品琳琅满目。棉布,百货,文具,医药,日用,土杂,一应俱全。

国营商店西大门对着十字街。大门屋檐下,有乳白色球形外罩门灯,门灯底座周围是燕子筑的巢,巢里*嘴小燕子的呀呀叫声,常吸引着上学的孩童。门外的水泥斜坡上刻着斜方格,常看见三两个小女孩儿在那里抓“母儿”,一边唱着儿歌。春天,这里常有卖萝卜的,那是连叶子一起卖的,五个萝卜扎成一个把儿,像巨人张开五指的手掌。夏天,这里有卖棒冰的。那个外地人,推着自行车,后面坐架上驮一方白箱子,上面写着两个红字“冰棍”。他一边拿小木块在箱子上敲着,发出哒哒的诱人响声,一边大声吆喝:“棒冰棒冰,赤豆棒冰。”

文革时期,这个门口的水泥斜坡常常是走资派、反革命分子以及四类分子们示众的地方。

十字街东北角斜对着街口的,是一家大理发店,有七八张转椅。这里闲人多,闲话也就多。理发店常常是李堡街上各种新闻的集散地。四乡八里的稀奇古怪的故事,也从这里传出。

这店里有个矮胖的理发师,说话粗鲁,技术也不怎么精致。但是,一些特别的活路总找他做。死了人的人家找他去剃死人头。游街示众的走资派、反革命分子和各种坏人的十字头、阴阳头,也总是由他操刀。一次,我亲眼看见那理发师神气活现的用推剪在我们的数学老师唐国瑞的头顶卡擦卡擦推出一个十字。唐老师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一个纸牌子,上写着“小爬虫唐国瑞”。唐国瑞是南京人,满族。

十字街口西北角,最早有一家修钢笔卖洋货的小店。那家小洋货店的店主姓胡。对李堡的小学生来说,这胡爹是个魔术师。他不停的从外面捣鼓回来一些稀奇的玩意——成套的洋画,各式的气球,五颜六色的玻璃球,可以乱真的火药枪,哄得小朋友们乖乖的把零花钱送进他那个小窗口。

后来这里变成了一家缝纫店,大姑娘、小媳妇喜欢到这里做时新衣裳,而我们却不再感兴趣了。

在缝纫店门口,有一个卖小百货的摊子。摊主姓江。据说,他喜欢跑到对面理发店去灌茶。一去就端起窗台上的茶缸,咕嘟咕嘟,把人家刚泡好的茶水喝去大半。理发店师傅生气了。有个促狭*,去药店弄来了淫羊藿之类的催性草药泡在茶缸里,放在窗台上。江某准时过来,喝下大半茶缸“催淫水”,跑回自己摊子前坐下来。这边理发师傅一个个凝神屏气观察着。片刻,江某脸色绯红,抓耳挠腮。再片刻,江某坐立不安。最后,江某拉上莫名其妙的老婆飞快回家去了。

缝纫店北边是北街饭店。向德海就在那里贴烧饼。

饭店对面有一家百货商店。百货商店北边是李堡街上唯一的一家照相馆。老板左二爹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人。他的摄影和洗印技术可是一流,服务态度也特别的好。我在他那里拍摄的最早的照片是百日留影,现在依然保存完好,没有掉色变色。年节生日,我常去拍照片的。有一幅身穿草绿色新衣,胸挂毛主席像章,手捧红宝书的全身照片,我前不久整理相册时还看到。

十字街的西南角是一家烟酒日杂商店,前身是“王万泰”——民国时期李堡的大南货店铺。

十、土地堂和城隍庙(1)

写到北大街,有点心虚。

我生活在中大街。东大街,上学每天经过。北大街我只知道些皮毛。向老婆讨教,她家住在北大街,那是她的地盘。

街面上的店铺,就是日杂、百货、烟酒糖、老虎灶之类,没有特别和新奇之处。

可以说说的是两条路。

我忽然发现,北大街上没有东大街、中大街、西大街上那些密闭的巷子。要有的话就是大路,沿人家门口走过,松散开放。

从十字街口往北大约不到五十米,就有一东一西两条路。

往东的路偏南。那条路铺有石板,类似街道,只是两边没店铺。那路上有李堡唯一的浴室,李堡人叫澡堂子。

澡堂子晏下午才开始营业。我们通常吃过晚饭才去洗澡。

到那里,先看到澡堂子门口昏*的灯光下,排得满满的自行车,那是四乡八灶的远路客的。他们经常说一句自嘲的话:“街上人洗澡暖一夜,乡下人洗澡暖到家。”

进门正中有窗口,先交钱买筹儿。

两边两门,有夹层的棉布帘子,遮挡外面的寒气。买了筹儿,掀开帘子进去,就有堂倌跑来招呼你,收下筹儿,安排位置。

堂倌眼睛很势利。有身份地位的,安排靠里的位置,既暖和又省路。洗好上来,热气腾腾,走两步路,堂倌的热手巾巴子就迎上来了。从头揩到脚,水珠擦干了,热气还在腾,多舒服。没身份地位的,特别是小孩子、学生伢,对不起,位置往往在最远最偏僻处,甚至过风口上。洗上来,走到那里,身上的热气早没了,冷风让你打颤。手巾巴子也是不烫人的,在你身上一撸而过,然后就把你扔那儿吹风了。

两边门有差别,在门楣上写着呢。东边是雅座,西边是普座。我独自去,都是去普座。我爸爸带我去,往往买雅座的筹儿享受一下。

浴室坐北朝南。过了浴室往东,就是所谓的原上了。一直走,就到李堡中学的背后了。

向西的路偏北。那条路在民国时候赫赫有名,四乡八灶无人不知。

那路上,从西向东,排列着城隍庙,火星庙,关帝庙和土地堂。

解放后,特别文革时期,“破四旧”,毁坏一切文化,这些庙已经荡然无存。

文革前城隍庙还在。我老婆还记得城隍菩萨的样子。文化革命革到城隍菩萨头上,一些大孩子把菩萨搬出来,摸嘴巴,抹鼻子,吐吐沫,让她感觉茫然和恐惧。

尽管菩萨被毁了,那城隍庙的空房子对我老婆这样的女孩子还是神圣的,她从那里经过总有点害怕。一次夜里,她和哥哥从街上回家,穿过没有了城隍的城隍庙。夜色里忽然看到有火光闪烁。一亮一暗,一亮一暗,很有节奏。我老婆腿都软了。哥哥毕竟男孩子,虽然心里打鼓,还是拉着妹妹,勇敢的走过去了。快到家门口,回头望那火光处,走出来一个老爹,爽朗笑着向他俩问好。原来城隍庙的东侧有个公共厕所,那个老爹蹲在厕所里抽水烟呢。

据说,城隍菩萨曾被善男信女藏到曹园乡下一户农民家里,还是没有逃过厄运,被造反派们搜查出来,押回李堡,在十字街口示众。

十一、土地堂和城隍庙(2)

土地堂,解放后被拆掉。本在街道尽头,正对北大街。

土地堂是个两层小楼,楼下土地堂,楼上财神阁。

土地堂里,正中供着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东边是白无常。西边是黑无常。

白无常是白帽子,白对襟大褂,白裤子。腰间扎着草绳,上插哭丧棒。白帽子上写的是“一见大喜”,白帽子下一张白脸。红眼睛,红嘴巴,嘴巴里吐出长长的红舌头。

黑无常是黑帽子,黑对襟大褂,黑裤子。腰间也扎着草绳,上边也插着哭丧棒。黑帽子上写的是“一见生财”,黑帽子下是一张黑脸。也是红眼睛,红嘴巴,嘴巴里也吐出长长的红舌头。

土地堂是个让人恐怖的地方。据说黑夜从附近过,常听到里面铁镣叮叮当当作响。

民国李堡没有电灯,走夜路打一盏灯笼,勉强照见脚下路面。可想,从土地堂边经过是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但是财神日那天,李堡街上的大老板们,胆再小,也得深夜去土地堂楼上烧香祭拜财神爷。他们初四夜是不睡觉的。亥时将过,子时未到,他们就提着灯笼,争先恐后的来到土地堂。从堂西的小门,咯噔咯噔上楼梯,虔诚烧香,跪拜财神老爷。能烧到头香的,当年就会稳稳当当发大财了。

想起来,这土地堂和财神阁的设计还真有道理呢。楼下索命,楼上散财。人为财死。人为了发财,也就不怕死。

后来,土地堂财神阁地址建了银行。银行跟财神爷是有联系的。

土地堂西边是关帝庙。

庙门前有石鼓,庙里有殿子。关帝居中,两边是关平周昌。关帝庙的关帝,全称是协天大帝,据说居于三十三层天上,是玉皇大帝的助手之一。

历史人物成为泥塑木雕的偶像,有点稀里糊涂的喜剧色彩。中国偶像之多举世闻名。中国老百姓精神上的悲惨境地也就可想而知。

关帝庙西边是火星庙。庙里有火星菩萨,更停着八九抬救火的水龙。

那水龙似乎有灵性。据说,当夜假如听到水龙嗷嗷的叫,第二天准保有火灾。我的岳父曾经听到过夜里火龙叫,第二天一直惴惴的等待。上午没事,放下一半的心。可是下午就响起了匡匡匡的锣声,南乡某某人家失火了。

最具规模的,还是城隍庙。

城隍庙有两道门。第一道门叫头门,第二道门叫仪门。

进了头门,院子西有栅栏,栅栏里是城隍老爷出巡的骏马。那马塑像逼真生动,辔头雕鞍,一应俱全。一次,袁银匠家的没*大胆的宝贝儿子,在城隍庙里玩时不听人劝,骑上马背玩了个痛快,回到家里就发热发寒,浑身疼痛,夜不能寐。家人赶紧烧香点烛,求城隍饶恕,第二天才好了。

仪门进去是天井,天井是有屋盖的。

穿过天井就到了城隍的大殿。神幔四垂,灯烛通明,城隍菩萨就在这儿视事。城隍两边站着一班文官,共有四个,不知道分别是些什么人。

大殿往西有个小门,通向城隍老爷和城隍娘娘的寝宫。城隍寝宫是两间的小房子。一间是起居室,并排坐着城隍和娘娘。一间是卧室,里面有床,铺盖俱全,有梳妆台和书桌,窗棂也和寻常人家一般。更神奇的是,还有着马桶及马桶厢,马桶厢的布帘子上似乎还绣着什么花。经常有妇女许愿,愿意给城隍娘娘倒马桶。只是,没人看到城隍老爷的尿壶。这是个不小的疏漏。

十二、土地堂和城隍庙(3)

说到城隍庙,不能不说说城隍出巡的盛事,那是老李堡人的节日。

城隍出巡,从北大街城隍庙出来,周游李堡,到西大街都天庙结束。

都天庙供奉的是中唐三杰之一的张巡。我曾教过韩愈文章《张中丞传后序》。

另外查资料读到如下文字:

“天宝十四年,安史作乱。十五年,谯郡太守杨万石欲降,逼张巡(-)以长史迎贼。巡领兵合单父县尉贾贲进兵雍丘拒贼。贾贲阵亡后,张巡率兵千余,除内奸,抗敌数万,守孤城四月。

至德元年十二月,叛将杨朝宗率卒两万余攻宁陵,张巡自雍丘转守宁陵一年。

德二年张巡又驰援战略重地睢阳,与睢阳太守许远、城父县令姚阎合兵抗贼,功熏卓著,张巡领御史中丞,许远领待御史,姚阎领吏部郎中。

张巡率数千*马守孤城,守中寓攻,给养全取于敌,战策出神入化,乃中外战史所仅见!

张巡妾随夫赴战场,献体充*粮,属巡自食私处以全节,慷慨自裁赴义!*民悲愤,誓与城共存亡!

城破,*、民皆殉国,无一降贼!第三日,河南节度使带兵至,退贼;又七日郭子仪克复洛阳。

张巡抗贼两载,余战,歼寇12万余,叛*不得入淮,确保漕运畅通,江淮物资源源供给关中,确保平叛胜利!张巡、郭子仪、李泌乃中唐三杰也,张巡携妾赴死,升神道而百世流芳。

肃宗为张巡立庙睢阳,岁时致祭;乾隆十二年,封巡为显佑安澜之神,嘉庆八年又封为显佑安澜宁漕助顺之神。

江淮民众感张巡恩,尊之为:都天菩萨,建报恩寺庙代代纪祀。”(江苏南通余西人任侠家文)

李堡都天庙也当是为感恩而建。城隍菩萨要出见都天菩萨,显然是为了共商保护本邑百姓之大计。

城隍出巡仪式相当隆重。

前一天,有马夫巡道。马夫头戴*元纸冠,扎上红布条。光着上身,腰扎红布带。穿马裤,腿上打黑布绑腿。眼神迷蒙,手持三尖叉。一边跑,一边跳着马夫舞。马夫边上有专人敲铜锣。听到锣响,大街上行人自动避让。目送马夫蹦跳着,舞动着向前。

当晚,城隍庙里开始点卯。司仪叫:“封头门!”有人应声而出,用*纸封上头门。司仪叫:“封仪门!”仪门也随即封上。

城隍大殿内,灯烛通明,人头攒动。城隍菩萨的文官武将,司仪一一点到。

第二天,城隍出巡,浩浩荡荡。

前头是双棒大锣。两面铜锣,有乡下人晒粮的盘篮大。四个汉子抬着,匡匡匡匡敲着。

接着是四个汉子举着“肃静”“回避”的威风牌。

再接着是香童,手端红色方木盘,木盘上是香炉,香炉里香烟袅袅。

然后是城隍的八人抬大轿。城隍容光焕发,威风凛凛,坐在轿里。不知是不是道士喷了水雾,城隍的脸上汗津津的,栩栩如生。

城隍出巡日常举办灯会。那就如同盛大节日一般了。

乌龟灯,蛤蟆灯,马灯不消说得。

挑花担,踩高跷不消说得。

荡胡船,河蚌精也不消说得。

活彩小花猫扑彩蝶,也许有人见过。

香亭、锣鼓棚,估计没人见过了。

审拐案,恐怕更没人知道了。

城隍出巡的队伍里,还有烧武香、烧肉香的,你们能想象出来吗?

十三、土地堂和城隍庙(4)

城隍老爷出巡,要有香火供奉。

香童四人,身穿古色古香的衣裳,手举香炉,恭敬肃穆的在城隍爷大轿前侍候着。

香童人选,百里挑一。要身材匀称,相貌清秀。而且个头一般高。化妆之后可以和年画里的善财童子媲美。他们是李堡街上儿童们无比羡慕的对象。充当香童,不仅仅是莫大的荣誉,而且有莫大的实惠。据说,凡当过香童,死后就不要到阎王殿里走一遭了。他们直接被接到城隍老爷身边,陪着城隍享用信众们绵绵不绝的香火供奉。

我同学*兄的父亲就曾经当过香童,至今我岳父说起依然艳羡不已。*兄父亲已经过世,我不知道他老人家是否正站在城隍老爷的身边,笑眯眯的享用香火。

予生也晚。否则,进香童预备队应该不难。可惜,可惜。

烧武香,就是一个汉子,跟马夫一样头戴*元纸冠,腰扎红布腰带,赤裸上身,手拿兵器,在大轿前且行且舞,做出各种夸张动作,来娱乐城隍老爷。

烧肉香呢,是某些灾难深重的人家,为显示自己的虔诚,求得城隍保佑,使的一出苦肉计。一个汉子,半身赤裸,手臂上穿一根铁丝,挂着沉重的香炉,香炉里香烟缭绕。汉子忍着皮肉之苦,一步一顿,有点悲壮。

这情景,让我不由联想起文化革命时期,那些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表忠心的疯狂之人。他们赤裸胸膛,在靠近心口的地方,挂着烧饼大小的铝制毛主席像章,那别针就刺穿在肉上。那往往是游行队伍里最夺人眼目的景观。

我还想起电影里的黑社会歹徒,为了敲诈什么老板,从通红的炉子里夹出一块煤球,放在肉腿上,看着煤球滋滋冒烟,身板纹丝不动,眼光凶残冷酷。

我知道,假如中国社会没有真正变革,文明素质没有大幅提升,这种烧肉香的虔诚,肉胸脯挂像章的疯狂,让通红煤球在肉腿上滋滋冒烟的残忍,恐难绝迹。

香亭,底部是八仙桌大的方板,四角有人抬着。方板上是一座雕刻精细的圆形亭子,直径一米,漆得红通通的。亭子里有香炉,香炉里燃着排香。

还有香阁,那是香亭的变化。精雕细刻的微型楼阁,楼阁中还是香炉,香炉里还是香烟缭绕。

锣鼓棚,搭建一个棚子,外面装饰彩纸和布帘子,里面一边是文场,吹拉弹唱,一边是武场,锣鼓磬钹。一路交替演奏,热闹欢快。

审拐案,类似现在的小品。

知县老爷踱着方步,四个差役抬着案椅,后边押着一男一女两案犯。到了街上哪家店铺或者住家门口,主人点放起鞭炮,队伍即刻停下。差役放好案椅,县官升堂审案。惊堂木一响,差役押上嫌犯,男人跪倒,女子侧立。随着审讯,一出既错综又紧凑的小品剧就表演开来。

不知道那男人拐良家女子是为了做自己老婆呢,还是为了卖出去换钱。这种活剧到如今还在日复一日的上演着。看报纸电视网络就知道了。

最后说说彩灯和演艺。

乌龟灯是高高举着的,大若四屉桌子。马灯是拉着的,四蹄安着木轮子。还有一种骑驴灯,那是梆在身上的,前驴头后驴屁股,都有灯烛在其内,中间人一颠一颠,活像骑在驴子身上。蛤蟆灯,前腿短,后腿长,色彩鲜艳,比真蛤蟆好看百倍。

踩高跷的节目有“八仙过海”,“大闹天宫”,“水漫金山”等等,高跷很高,演员的头几乎碰到街边店铺的屋檐。荡湖船,挑花担,河蚌精,那女人都是俊小伙子化妆的。娉娉婷婷行进在石板街上,既能吸引男人,更能吸引女人。

七十年代末,粉碎四人帮。李堡也搞过灯会。各单位出灯出节目。既有传统的,也有新式的。女角色都是真美女,让我们一路跟着看不够。

二零零九年十一月

附录一

石板街上的两个畸人

——“李堡的石板街”补一

王细六儿和呆连宝儿,是李堡街上的两个畸人。

有人写呆连宝儿,称他“年饱儿”是讹误。

我从母亲处得知,连宝儿,应该姓李。本是缉私营的“李侉儿”老婆的领养儿子,取名“连宝儿”,就是希望他能成为“押头”,为李家带来一连串的子息。至于领养于何处,我母亲也不甚了然。

“连宝儿”早先也享受过好时光的,李侉儿的妻子很宝贝他。

但是,李侉儿正妻去世后,李侉儿家的保姆做了填房,一连生出三男两女五个孩子,连宝儿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后来他怎么离开的老李家,怎么回到自己妈妈那里,我母亲也不太清楚。我母亲只是说,连宝儿自己也不学好,不好好做事,不好好过日子。

李侉儿大概是山东人,是官家征聘来李堡缉私营的兵丁。后来缉私队伍解散了,李侉儿就在王万泰西隔壁租了间房子,前店后家,卖些炒货之类。他家店里有穿堂,是我外婆家上街的出路。解放后那儿一直是爆米花店,孩子很熟悉的。

连宝儿是李堡煤球厂的正式职工,一直拿工资。他那黑皮肤,有人以为是长期与煤炭打交道的结果。其实不然。是他懒惰邋遢的结果。本身皮黑,又不爱清洁,长期不洗澡,甚至不洗脸,煤灰泥垢固结在皮肤上,看上去污黑黯淡,一脸死色。

连宝儿是个锅罗腰,走路时腰直不起来。仄着头,弯着腰,挎着一个草炭篮子。这就是连宝儿在李堡人眼中的形象。

连宝儿不知道何时起就不再工作了。他成天流连在大街小巷的垃圾箱边,捡拾死猫死狗死鸡死鸭和烂菜叶之类。有时在河沟边捞取水面漂浮的死羊死兔。这些东西就是连宝儿的美餐。李堡人家有什么要丢弃的死禽死畜,往往主动送给连宝儿。人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连宝儿是个证明。我曾经认为连宝儿是个奇迹。

后来,他突然暴亡。我以为不是死猫死狗死猪羊之过。我猜想,他是误食了农药或者有*化工药品之类。连宝儿生活方式,在工业不发达,污染不严重的时代,可以安然无恙。但是他不可能存活在现代。可以说,是污染杀死了连宝儿。

连宝儿是个变相的乞丐。他一进腊月,就自动的为李堡人家巡更。每夜,提着一木梆子,笃笃敲着,穿街过巷,喊着“火烛小心”之类。我还记得“大人睡了口边,伢儿睡了里边”一句,那是我睡在床上听到的连宝儿的声音。

一到正月,他就挎着一个大竹篮,挨家挨户收取“报偿”了。李堡人乐意给连宝儿一点馒头年糕之类的,还有人家给他点糖果茶食,甚至钱钞。我妈妈因为是李侉儿家的邻居,跟连宝儿熟悉,所以每次都要多给点施舍。家里的旧衣裳鞋袜不穿用的,也尽可能给他拿走。我听连宝儿和我妈交谈中时时说出“二爹、二奶奶”称谓,我知道那是说的我外公外婆潘二爹潘二奶奶。

连宝儿是个孝子。这保留了人的本性里的善良。他伛偻着身子,背负老母亲,在石板街上彳亍的样子,常让我感动。

王细六儿就住在万昌巷里。

万昌巷里公共厕所背后,有一个低矮破旧的房子,半草盖,半瓦盖。从我记事起,王细六儿就蜷曲在那个破屋里。厕所的出粪口就当着他的屋门。

王细六儿生得奇丑。小个子,罗圈腿。皮肤本来蛮白,但是由于缺乏营养,邋遢肮脏,变得白中透*。红眼睛,烂嘴角,稀疏的胡须,显得蠢而滑稽。

王细六儿本也有正当职业。

最初是做烧饼的。后来在一家饭店里卖烧饼。挎一个扁平竹篮,里面排放着烧饼,上盖夹层棉布罩,一路叫卖:“烧饼,烧饼!刚出炉的热烧饼!”

后来,他不再卖烧饼了。好像卖过盐水花生。是不是卖过香烟杂货,我记忆模糊。我只知道,那个扁平的竹篮子跟王细六儿是形影不离的。

再后来,王细六儿就以捡破烂为生了。

王细六儿和呆连宝儿,某种角度说,是竞争对手。

呆连宝儿也捡拾破烂。同行是冤家。

但是王细六儿不吃死猫死狗之类,这方面他很瞧不起连宝儿的。

我曾看见王细六儿和连宝儿的一场争执。起因就是为了破烂。那场争执,让我联想起鲁迅笔下阿Q和王胡的“龙虎斗”。

王细六儿没有老婆。

没有老婆也就不成家。他的破房子里永远是冷冷清清的。他甚至没有一个老母亲可以孝敬孝敬。我曾经看到他生病时蜷曲在破烂的露出稻草的床铺上呻吟的凄惨样子。

王细六儿脾气坏,喜欢骂人。他爱喝酒,喝多了就骂骂咧咧,诅咒一切。

他脾气坏,但是没人怕他。小孩子都喜欢捉弄他。经常有小学生上学途中特意弯路来万昌巷,就为了扔一颗石子到王细六儿的破房子上,听他开骂。当王细六儿丢下饭碗、酒杯,冲到厕所前面来,孩子们就哄然大笑着跑散。跑到大街上,再回头来看王细六儿暴跳如雷的样子,听他粗喉大嗓的叫骂。

我爸妈说,王细六儿是有侄子的,据说还是李堡街上很有身份的人呢。但是他们对王细六儿敬而远之。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

附录二

走在石板街上

——“李堡的石板街”补二

昨天看了胡大哥“李堡老街小景”一组照片,我又回到童年。

我找到了走在石板街上的种种感觉。

一、雨中石板街

夏天,打着雨伞,漫步在石板街上。那湿漉漉的石板,无比可爱。

可爱在哪里呢?

第一,鲜亮艳丽。

晴天的泥糊糊、灰蒙蒙的感觉,被涤荡干净。麻石板那么的鲜亮,那么的艳丽。石头上的纹理宛如山水画。

其次,清凉湿润。

在雨水冲洗之下,石头的燥热、烦闷,荡然无存。石头本性的清凉、滋润,显露无遗。走在这样清凉湿润的石板上,你心中会感觉安详宁静。

雨中的石板街,如诗,如画。如一首悠远的歌谣,在青天下飘荡。

二、闲适石板街

午饭后,去学校,走过石板街时最为闲适。

那时街上少行人,街面空旷安静。

三两同学,手上拿着一把青叶子白萝卜,或者一只沉甸甸红柿子,或者一角*灿灿的大螃蟹。东张西望,呼朋引伴。那境界,不是现在的学生所能体会。

时常驻足街上店铺和住家门前,指点品评,宛如鉴赏大家。

在药店柜台前,我欣赏那小巧精致的杆秤。白色秤杆,红铜秤星,拿在店员杨森二叔手中像玩具。那秤,是称量名贵中药材的。

柜台里,一排中药橱柜顶到天花。最上层隔板上,陈放的是一个个青花坛子。坛子里放的是需要密封保藏的药粉、药丸。隔板下是一排排的抽屉。抽屉里是各式中药材。每个抽屉面子上都挂着一个小铜环。店员抓药后推回抽屉,那铜环发出滴答声响,悦耳之极。

药橱后面有熬制中药的炉子。你可以闻到飘出来的一阵阵中药苦香。

遇到店里空闲,杨森二叔会拉我和他掰手腕。那很刺激。

钟表店,玻璃门,玻璃窗,每张桌子前还有玻璃罩子。钟表师傅在玻璃罩子后埋头工作,让你感觉精密手艺的神秘。

我发现钟表店师傅都是清一色的大眼睛,没一个小眼睛的。我的结论是,眼睛大,才可以用眼皮夹住放大镜,来修理手表这种精致的玩意。

我常流连在钟表店门口,听那叮叮当当的摆钟报时声。那齐奏的乐音,不逊于一场器乐协奏。

钟表店里一个沉静的女师傅特别让我留意。她眼睛大,鼻梁高。微微蜷曲的头发淡*,眼眸子也淡*。加上那雍容的神态,像极了扑克牌里的Q女王。她家在北街,嫁的老公团团脸,细眼睛,实在不相配。

钟表店往东,隔一条弯曲的巷子,有个周家铜匠铺子。前铺子,后住家。

我经常站在门口,看周铜匠加工各种铜器具。

炉子里的细块子煤炭,风箱风力下的旺旺炉火,铜件在炉子里煅烧时的绿色火焰,化铜水的神奇坩埚,让我百看不厌。

周铜匠手艺精粹,但是我不懂。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光头和古铜色的皮肤。

再往东,有一姓应的人家。

应老爹原在李堡饭店掌厨。我估计,民国时,鞠二饭店就是聘他做大厨的。他儿子也在李堡饭店做厨师,好长一段时间在配菜间配菜。

应老爹白皮肤,瘦削,腮帮子上的皮肉是挂下来的,松弛得很。

应家院子我从没有进去过。但是他家里的那只黑白花的狮子狗,我很熟悉。

那是只苍老的狗。它的长绒毛都结成一绺一绺的。它的眼睛也昏花无光,眼角常滞留着一堆眼眵。它经常从院子里蹒跚着出来,匍匐在门口晒太阳。当应老爹回家,它会摇着尾巴跟随老人进院子。当应老爹出门,它会随老人从院子里出来,趴在门边,目送主人走远。它不跟路,大概是没有体力了。

我常常担心着,怕这温和的老狗会突然死去。但是它顽强的活着。每天摇摇晃晃,出来进去,送往迎归。它从来没有狂吠过,更不会咬人。即使顽童在街心跺脚呐喊,它也不愤怒。最多爬起身,退回到街门里去。

三、悲伤石板街

石板街上的悲伤,不在雨天,在艳阳高照的春日。

那不是石板街的悲伤,是我的悲伤。

那是四年级。上午放学时,我被数学老师陶老师叫到办公室谈话。陶老师是丁所南边人。他高大魁梧。冬天喜欢围一条长长的羊毛围巾,一端垂在胸前,一端甩到背后。风度潇洒,有点像五四青年。

陶老师把我叫进办公室,就翻开作业本子给我看。五道题目全是红叉叉。

他问我怎么回事。他现场叫我一步步解题,结果我还是错。

两三遍之后,陶老师失去耐心,暴躁起来。他咆哮着,嘴角吐沫星子飞溅。骂过一阵,叫我再做,还是错。再咆哮,喷洒吐沫。再做,还是错。

我根本就不懂呀。越骂我越笨。

我知道,我肯定做不了数学题。那段时间里,我所有的热情,所有的时间,都耗在连环画书里。我所有的快乐也来自连环画书。

原先,我只在北大街丛家“画书”店里租借着看。节省下几分钱,才能看到一两本书。

那段日子,我突然有了连环画书的来源。那是文革时期抄的人家的书籍,我一个极熟极熟的人负责保管。

我进了他的保管室,简直惊呆了。那里的书籍成堆。有线装的。有硬皮面的。有厚如砖头的。连环画少一点,但那也是我半年看不了的。

我缠着管理员,要借连环画看。谈判半天后,他同意了,条件是一本不能丢失。从此,我一藤包一藤包借连环画书回家看,每次五十本。

这样一来,数学之类,我全学不进去了。

任何快乐都是有代价的。这哲理我四年级就悟出来了。

陶老师骂到最后,我也没做出一道数学题。

一旁收拾书本准备回家的缪老师来“圆弯”。他细言慢语,先劝陶老师不要着急。后替我做保证,回家后一定弄懂这些数学题。这样,陶老师放我回家了。

走在石板街上,我没有一点点兴致观街景了。我垂头丧气,只感觉说不出来的沮丧和悲哀。

脚下的石板,坑坑洼洼,烦躁不安。我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到了万昌巷口。

我迟迟不愿回家,肚子不饿。

我不是个不用功的孩子。被老师那样斥骂,我深感委屈。可是,我的数学确实一塌糊涂,老师骂我理由十足。因为我的热情,我的心,奉献给了连环画里的艺术女神,所以我必须忍受粗暴的数学老师的惩罚。

现在想来,老师还是有素养的。他没有体罚我,只是着急的吼叫。

那时,我特能感觉出,脚下的麻石板的烦闷暴躁。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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