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第三十五回,写西门庆等在饮酒间掷骰儿行令:
伯爵道:“众人听着,我起令了!说差了,也罚一杯。”
说道:“张生醉倒在西厢。吃了多少酒:一大壶,两小壶。”果然是个么。
西门庆教书童儿上来斟酒,该下家谢希大唱。
希大拍着手儿:“我唱了个《折桂令》儿你听罢。”唱道:
可心人二八娇娃,百件风流,所事慷达。眉蹙青山、眼横秋水,鬓绾着乌鸦。千相思,撇不下一时半霎,咫尺间如隔着海角天涯。瘦也因他,病也因他。谁与做个成就了姻缘,便是那救苦难菩萨。
《折桂令》“可心人二八娇娃”,抄引自《雍熙乐府》卷十七,原注“题情”。此曲源出朱有燉《诚斋乐府》卷一,原曲辞如次:
可心人年少娇娃,万种风流,所事撑挞。眉蹙青山,眼横秋水,鬓挽双鸦。撇不下一时半霎,咫尺间海角天涯。瘦也因他,病也因他,谁与俺成就姻缘,便是那救苦菩萨。
小说抄借此曲,对西门庆一伙的淫荡生活寓讽讥之意。
翡翠窗纱
小说第四十一回,写乔大户娘子与月娘、李瓶儿割衫襟、结亲:
月娘一面分付玳安、琴童快往家中对西门庆说,旋抬了两坛酒、三匹缎子、红绿板儿绒金丝花、四个螺甸大果盒。两家席前挂红吃酒。一面堂中画烛高擎,花灯灿烂,麝香叆叆,喜笑匆匆。
席前两个妓女,启朱唇,露皓齿,轻拨玉阮,斜把琵琶,唱一套《斗鹌鹑》:
翡翠窗纱,鸳鸯碧瓦;孔雀银屏,芙蓉绣榻;幕卷轻绡,香焚睡鸭,灯上囗囗下下,这的是南省尚书,东床驸马。
〔紫花儿序〕帐前*朱衣画戟,门下士绵带吴钩,坐上客绣帽宫花,按教坊歌舞,依内苑奢华。扳拔红牙,一派箫韶准备下。立两人美人如画,粉面银筝,玉手琵琶。
〔金焦叶〕我倒见银烛明烧绛蜡,纤手高擎着玉斝。我见他举止处堂堂俊雅,我去那灯影儿下孜孜的觑着。
〔调笑令〕这生那里每曾见他,莫不我眼睛花?呀,我这里手抵着牙儿事记咱。不由我眼儿里见了他,心牵挂。莫不是五百年前欢喜冤家,是何处绿杨曾系马?莫不是梦儿中云雨巫峡?
〔小桃红〕玉箫吹彻碧桃花,一刻千金价。灯影儿里斜将眼梢儿抹,唬的我脸红霞,酒杯中嫌杀春风凹。玉箫年当二人,未曾抬嫁,俺相公培养出牡丹芽。
〔三*台〕他说几句凄凉话。我泪不住行儿般下,锁不住心猿意马。我是个娇滴滴洛阳花,险些露出风流的话靶。这言词道耍不是耍,这公事道假不是假。他那里拔树寻根,我这里指鹿道马。
〔秃厮儿〕我劝他似水底纳瓜,他觑我似镜里观花。更做道书生自来情性耍,调戏咱好人家娇娃。
〔圣药王〕你看我怎救他难按纳,公孙弘东阁闹喧哗。散了玳瑁筵,漾了这鹦鹉斝,踢翻了银烛绛笼纱,扯三尺剑离匣。
〔尾声〕从来这秀才每色胆天来大,把俺这小胆文君唬杀。忒火性卓王孙,强风情汉司马。
此套曲原出于元剧作家乔梦符的杂剧《玉箫女两世姻缘》第三折。
《词林摘艳》收录的此套曲在文字上与原曲词有较大出入。《金瓶梅》所抄此曲的文字,与《词林摘艳》相近,而与原曲词差异甚大。此可见,《金瓶梅》作者抄录的是《词林摘艳》而非原剧曲。
与《词林摘艳》所收此曲相比较,《金瓶梅》改动如下:
改“东窗”为“东床”,“板橵”为“板拨”,“两行”为“两人”,“我”则为“我倒”,“高擎着这”删“这”字,“觑咱”为“觑着”,“眼睛儿”删“儿”字,“二八”为“二人”(抄误),“招嫁”为“抬嫁”(抄误),“*三台”为“三*台”(抄误),“话罢”为“话靶”,“调戏俺”为“调戏咱”。此外,原“灯上上帘下下”句,中间空缺二字。
这里还有个值得研究的问题。徐朔方先生在论证《金瓶梅》的写定者为李开先时指出:
李开先《词谑》评论各家套曲,全折引录,不加贬语的元人杂剧只有十余套,其中就有小说(《金瓶梅》)第四十一、七十一回分别全文引录的《两世姻缘》和《龙虎风云会》的第三折,而这两套通常并不认为是元曲的最佳作品。
徐朔方先生的逻辑是这样的:
李开先在其著《词谑》中全文抄录了此套曲。此曲非为元曲中的最佳作品,而《金瓶梅》又抄录了此套曲,因此,这是《金瓶梅》的写定者为李开先的一个佐证。
笔者以为此论不能成立。
诚然,李开先的《词谑》中确实抄录了此曲,如果说李开先非常熟悉此曲,或者说李开先非常喜欢此曲,这似乎能够说得通,但这与《金瓶梅》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说李开先《词谑》中抄录的此曲文字,与《金瓶梅》中抄录的此曲文字大体相同,那么徐先生的立论似可成立。但客观事实却并非如此。
据笔者查证,《金瓶梅》中的此曲文字与《词林摘艳》基本相同,而与《词谑》差异甚大。
这恰恰雄辩地证明,《金瓶梅》与李开先的《词谑》没有关系,而且,这反过来成为《金瓶梅》的写定者不可能是李开先的一个佐证。
小说第四十二回,写西门庆同应伯爵等在狮子街房子里吃酒:
一面重筛美酒,再设珍羞,教李铭、吴惠席前弹唱了一套灯词《双调·新水令》:
凤城佳节赏元宵,绕鳌山瑞云笼罩。见银河星皎洁,看天堑月轮高。动一派箫韶,开玳宴尽欢乐。
〔川拨棹〕花灯儿两边挑,更那堪一天星月皎。我到见绿带风飘,宝盖微摇,鳌山上灯光照耀,剪春蛾头上挑。
〔第七兄〕一壁厢舞着,唱着共弹着,惊人的这百戏其实妙。动人的高戏怎生学,笑人的院本其实笑。
〔梅花酒〕呀,一壁厢舞鲍老。仕女每打扮的清标,有万种妖娆,更百媚千娇。一壁厢舞迓鼓,一壁厢高橇,端的有笑乐。细氤氲兰麝飘,笑吟吟饮香醪。
〔喜江南〕呀,今日喜孜孜开宴赏元宵,玉纤慢拨紫檀槽,灯光明月两相耀。照楼台殿开,今日个开怀沉醉乐淘淘。
此曲,《词林摘艳》收录,题为“元宵”,无名氏作。
《金瓶梅》抄录时改“我则”为“我倒”,“七弟兄”为“第七兄”(抄误),“跚高橇”为“高橇”,“麝兰”为“兰麝”,“笑吟吟的”删“的”字,“今日个”删“个”字,“殿阁”为“殿开”,“乐醄醄”为“乐淘淘”。
在唱曲风习十分盛行的明代,每逢喜庆佳节,民间常常进行唱曲活动,以助喜庆和娱乐。
社会活动的需要,又反过来促进了散曲、时调小曲创作的空前繁荣,出现了大量的专题性的曲作。
如专门有庆元宵的,庆端阳的,庆重阳的,庆寿诞的曲子。可谓应有尽有,名目繁多。
《金瓶梅》抄录的此曲是专门用于庆元宵的,并在西门庆等人庆元宵的酒宴上演唱,因此与书中所描写的场景完全吻合。
这些曲子在小说中出现,不仅丰富了小说的内容,增强了小说的文化因素,也为我们了解当时的民情风俗,提供了最生动,最形象的资料。
《金瓶梅》在这一方面的价值,当不可低估。
《金瓶梅》是我国文人独立创作的第一部世情小说,在明朝的四大奇书中,《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是由民间传奇、神话故事改编而成。《金瓶梅》故事虽来自《水浒传》中的“武松杀嫂”片段,但小说情节与《水浒传》交叉的部分少之又少。
它最大的诟病是书中出现了几千字少儿不宜的内容,在长达一百多万字的长篇小说中,这部分内容可以忽略不计,可如果彻底删除,会影响小说的连贯性。即便是少儿不宜的内容,也写得精妙绝伦。
评价任何一部小说,最核心的还是人物形象塑造。人性是复杂的,《金瓶梅》最可贵的地方在于真实,它将人性的贪婪揭露得体无完肤。西门庆是个恶霸,是个纯粹的坏人,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泯灭人性。
对穷得叮当响的小弟常峙节,西门庆伸出援助之手。对几次欺骗他感情的粉头李桂姐,并没有伺机进行报复。相反在李桂姐牵扯上官司时,他还利用权势对其进行搭救。
《金瓶梅》问世之前的古典小说,人物形象太过于脸谱化,非正即邪。从人物形象塑造上来说,它打破了以往小说中的僵化思维。
《金瓶梅》是第一部以描写家庭生活为题材的现实主义巨著。我们熟知的《红楼梦》一书,正是受到了《金瓶梅》的影响,可以说,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金瓶梅》写的是市井百姓的日常生活,而《红楼梦》写的是贵族家庭的日常生活。历朝历代都有自己的史书,但史书历来只记朝内之事和天下大事,很少有详细记载古人日常生活的。《金瓶梅》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时空之门,去了解宋朝乃至明朝的百姓生活。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写道:“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同时说部,无以上之”。郑振铎说:“如果净除了一切秽亵的章节”,《金瓶梅》“仍不失为一部第一流的小说。”
因此,我向读者推介《金瓶梅》这部小说,许多出版社出版的都是把淫秽描写删除了的,阅读没有问题。我们能够从中得到一些鉴戒,同时也能认识到小说的批判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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