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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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小龙任作君先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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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初中毕业,正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我因病得以“待分配”在家,但没有工作,也上不了学,更看不到任何前途,只是为了消磨时间,决定与几个朋友一起去外滩公园学打太极拳。

于是,在一个夏日清晨,在靠近外白渡桥的公园进口处,我第一次见到了任作群先生。

那天早上,他也在公园里打拳。他身材魁梧,戴一副老式的玳瑁框眼睛,头发花白了,看上去有六七十岁的年纪,独自在个小角落里,天马行空似地打着一套简化杨式太极拳。他一招一式动作很慢,像电影中的慢镜头,脸上的神情甚至有点木讷,却又俨然是旁若无人的样子。打完拳,他擦一擦汗,慢慢走向不远处的一条绿漆长凳,坐了下来,在他身边的是两个在那里念书的女孩子。接着,他好像是漫不经心地举起了手,又好像在她们的书中指指点点着什么。

我走近几步,探过头去一看——是让我大吃一惊的发现。她们居然是在读英文版的《毛主席语录》——或许只是作为英语课本在读,《毛主席语录》的红塑料封面,也可以说是那些日子里必需的*治正确的掩护。他则是耐心地在为她们解释其中的英语单词和语法问题。在他们的长凳后,晶莹的露珠还在矮灌木丛上闪烁,眨着好奇的眼睛。

那俩女孩子的年龄与我差不多,境况估计也相近。她们每天早上都来公园,看书要看到十点半左右才离开,显然既不在工厂上班,也不上学,很可能也在“待业青年”的行列。可不管怎样,她们却没有像我那样在浪费时间。在她们的长凳旁,我一时间感到无地自容。

于是我急匆匆赶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册英语课本;第二天清早,在公园另一条长凳上,也依样画葫芦地学了起来。

几天后,任先生果然也注意到了我。他还真是有教无类,乐意地为她们——也为我——解答英语学习中的问题。

从严格的意义说,任先生或许不能说是我的老师。当时的*治气氛与公园条件,都不允许他在那儿正儿八经地上课。一般情况下,都是我自己在家里先背单词、读课文、啃语法,碰到实在搞不懂的地方,一一摘录下来,再在公园里请教他。可话说回来,如果没有他在那里的帮助、指点,我是肯定不会有信心把英语继续学下去的。

在大讲特讲阶级斗争的年代里,在类似外滩公园这样的公众场所中教英语,有可能被人视作形迹可疑,甚至还会被上升到所谓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但像任先生那样,打完拳,再在长凳上稍稍坐一会儿,看上去或许也不太出格,至少在周围巡逻的工人纠察队没走过来找什么麻烦。

几个星期后,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两个女孩子不再出现在清晨的公园。对我来说,这意味着任先生会有更多的时间教我,是一大利好。我已放弃太极拳,找来了“文革”前出版的许国璋的大学英语教材,坐在同一条长凳上,一课接一课地学了下去。

没过太久,还有两个来自虹口区的待业青年,人力与启宇,也加了进来,一起在外滩公园的那个角落里学英语——在任先生时不时的指导下。

在文化大革命一次次*治运动中,我这样日复一日地去公园,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家里人不明究竟,不免担心起来。尤其是考虑到像我这样的黑五类家庭背景,稍有不慎,很容易遇到*治麻烦。一天早上,母亲悄悄跟在我后面,一路跟踪到了公园,她要摸清我到底在那里忙些什么;等我回家后,更要从头到底再盘问一番。

任先生知悉后,出乎意外地来了我家。他不顾我劝阻,颤巍巍地爬上我家黑黝黝的楼梯。母亲有点手足无措了,但他表情十分认真地跟她说,我其实只是在公园里学外语,还学得很用功,肯定没做什么坏事,年轻人有些书可读,有些事可做,反而不会有时间去找麻烦,所以请她一定要放心。母亲也认真地听着,始终在点头。

但任先生一离开,母亲向我问起他的背景时,我却几乎什么都说不上来。确实,除了英语的语法和句法,他好像没对我说起过任何其他的事。只知道他是个已退休了的中学校长,以前在学校里教英语,现在发挥余热,热心地帮助一些在“文革”中还想读书的青年,但我想他应该没什么问题,否则他也不可能这样坦荡荡地来外滩公园。

不过,任先生那一番话好像对母亲还真起了点作用。她说老先生有点迂,但因此信任他。只要我能像他说的那样不去找麻烦,我不但可以继续去公园,还能领到一份早餐钱,每天一角。这样我就不用赶回家吃早饭,能在公园里捧着书一直读到十一二点。那些日子,父母亲身体都不好,哥哥更是瘫痪在床,家里的气氛确实是够阴郁的,很难让我静下心来读书。

在公园里学英语的时间越来越多,时间似乎也过得越来越快,许国璋英语教材已读到了第四册。好在尼克松总统访华后,在“东风吹,战鼓擂”的歌声中,上海广播电台中增加了英语学习节目,报纸中也能读到一条新的马克思语录,“外国语是人生斗争中的一种武器”。公园里看书的环境有所改善,工人纠察队仍在那里巡逻,但再也不走近我们。

还是在那条绿色的长凳上,任先生坐在我们身边的时间比先前要长了许多。他还打太极拳,但常随身带一根手杖,步履也更慢了。

因为文化大革命中又一个意外的“最新最高指示”,人力、启宇和我几乎同时被分配进了各自的里弄生产组;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不到两三年的时间就已争议四起。这样一来,留在城市里的“病休青年”就不再要去农村,而是被安排进里弄生产组工作。我的一份工作,是在流水线上踩缝纫机,枯燥、单调、不停地在劳动防护袜底上扎圈子,有一次思想开了小差,想试着在机械的绕圈子中背几个单词,手指给缝纫机针扎穿了。

这期间任先生的身体状况出了些小问题,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频繁地来公园了。好在我们的英语学习多少已走上了轨道,问题并不是太多。一般的情况下,多参考几本工具书,自己也都可以解决。轮到里弄生产组上中班的日子,我有时还会去外滩公园碰碰运气,有时就索性把学习中碰到的问题积起来,找机会去任先生的家里一起问。

我因此到任先生家里拜访过几次。他住四川路北苏州河边上的河滨公寓,家里看上去相当有底子,藏书甚多,除英语之外,有其他好几种外语,书架上还能看到大部头的法律书。任师母据说当年曾在红十字会工作,也退休了,在家里对任先生照顾得很周到。他们的独子先正在农村插队落户,老两口平时显得挺寂寞,我去看他们家,他们还挺高兴的,有时也会随便聊些其他的事。

可任先生的生平背景依然像是在云里雾里——除了他自己先前告诉我的,我又告诉我母亲的那一丁点儿。那时虽说已到了“文革”末期,有好多事还不宜多问,这道理我懂。

“文革”结束的那一年,我已开始学“文革”前徐燕谋主编的大学英语教材第七册。在接下来的一系列拨乱反正中,传出了全国恢复高考的消息。人力、启宇和我都在年顺利通过了第一届高考(我数学只考了二十多分,但多亏英文考了满分,他们也在英文上考了高分),各自进入大学学习。

在任先生的晚年,这是他十分高兴的一件事。他请我们三个外滩公园学生去他家小小庆祝了一番。我记得我们各自带了些微不足道的礼物——都算不上是束脩,这些年来,任先生一直是在免费尽义务,有时还自己掏钱买了书送学生。

年,我在北京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读研究生,启宇在西安交大,人力在上海师大,听到任先生因病去世的噩耗,我们三人一起赶去了他家,在他的遗像前上香、默祷、汇报自己的学习成绩,多少算是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那天,任先生的儿子先正在一旁陪着我们鞠躬。他也已从农村回来,考上了同济大学,可他读的是工科。

所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吧。八十年代末,我去美国圣路易华盛顿大学,原计划只在那里做一年时间的福特访问学者,却意外地滞留了下来,又不得已地开始用英语写作。不过,或许也正因为远居异国,不少国内的往事反而像是在回忆中拉近了距离,尤其是那一段跟任先生在外滩公园学英语的经历。

关于外滩公园的种种际遇,我后来在一篇文章中写过,还写进了一本名为《忠字舞者》的英文小说的背景。在小说的一开始,主人公陈超探长旧地重游,回想起当年在这里学英语的点点滴滴,不禁再一次庆幸自己的运气,居然能在公园里遇到这样一个给他谆谆教诲的长者,从而改变了一生的轨迹。

《忠字舞者》

也许是推理小说写得多了,我自己有时也不免会像那位探长一样,在私底下琢磨、分析、猜测一些自己并不真正了解的人。是什么样的生平际遇,我常在想,会让晚年的任先生走进外滩公园,来教我们这几个“病休青年”?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奇迹,在一阵感怀的冲动中,我改写了冯至先生的几行诗:“我其实毫无准备地领受/那个意想不到的奇迹,/在黯淡的岁月里突然有/彗星的出现,希望乍起。”

因为陈探长系列小说的写作与出版宣传,回国的机会多了起来。每次回去,我都会去外滩公园转上一圈。公园的变化越来越令人难以置信。那条长凳早消失了,在任先生当年打拳的角落,现在盖起了一家豪华的餐厅。跳广场舞的人挤走了打太极拳的。没人在公园里学英语。教英语托福考试技巧的补习学校成了走红的上市公司……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其实,也就只有三四十年的时间。

终于,在我以为一切都只能湮没在回忆里的时候,却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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