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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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投珠2536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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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桌上静了,训斥完了。这时纪慎语站起来,红着脸说:“我是笨蛋。”

丁汉白险些把饭喷一圆桌,而硬生生憋住的后果就是呛进嗓子,他咳起来,从一小声变成一大声,逐渐剧烈,快要咳出肺管子。其他人顾不上思考纪慎语什么情况,姜漱柳倒水,姜采薇拍背,丁延寿吓得停止训斥,全将注意力凝聚在丁汉白身上。而丁汉白咳得地动天摇,目光却稳如泰山地留在纪慎语那里,含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又掺着难以言喻的稀罕。这小南蛮子太有意思,居然当真了,并且还照着做,他慢慢平复,擦擦嘴灌一口热茶,吐出俩字——“笨蛋。”纪慎语重新坐下,一脑袋栽碗里,将蜜瓜小枣饭吃得粒米不剩。饿太久了,还想再来一碗,可是师父师母的表情那么严肃,他便忍住。姜采薇小腿一疼,扭脸看丁汉白。丁汉白朝纪慎语努嘴,并用眼神示意。姜采薇了然,二话没说将自己的碗递过去,故意道:“慎语,再盛一碗去吧,顺便帮我也盛点。”纪慎语见对方向他挤眼睛,立即明白,又盛一碗回来,胸中阵阵发热,饭也吃着更甜。织手套那次是,这次也是,姜采薇赐予他的体贴就像雪中送炭,他感激到……乃至觉得受之有愧。羹汤皆空,几口人陆续搁下筷子。两位长辈外出一周,虽然算不上风尘仆仆,但也气力有限,没继续教训小辈。而丁汉白逛荡一天累得够呛,才不管犯没犯错,撂下筷子就回去睡觉。纪慎语紧随其后,回到居住的一方小院才彻底放松。他踩着丁汉白的影子,上台阶,丁汉白的影子消失了,丁汉白本人也毫无停顿地走开。他还抱着对方那件外套,打算洗干净再还。纪慎语没有关门,坐在桌前听动静。听丁汉白跑去洗澡,又听丁汉白洗完跑回来。他掐着时间出去,挡住对方的去路。丁汉白浑身冒热乎气,潮湿又清新。想起纪慎语晃脚丫子甩他一身水,于是凑近模仿姜廷恩家的老*,来回甩着头,水珠四迸。甩完头晕,他皱眉问:“挡着路干吗?”纪慎语说:“师哥,你为什么替我被黑锅?是我想学车才——”丁汉白打断:“那也得我让你学啊,左右都会骂我,少骂一个是一个。”纪慎语看着丁汉白,他想,丁汉白对他属于“少骂一个是一个”?难道不是“不能只骂我一个”?丁汉白被这人盯得发汗:“你还有没有事儿?困了。”他连回答都等不及,绕过纪慎语回房间,走得太急甚至撞到对方的肩膀。倘若思绪凝成一团,那轻轻一撞,加上到卧室的几步距离,就散了。丁汉白已经躺上床,散开的思绪七零八落,这一片是纪慎语注视他的眼神,那一片是纪慎语自说笨蛋,四处飘散,很难拼合。不光是散了,更是乱了。丁汉白闭眼,伸手关灯,却触碰着灯罩边缘的流苏没有离开,那穗子弄得他指尖发痒,带电流似的,一直蹿一直蹿,从指尖蹿到心尖。他霍然而起,估计自己得了什么病,含一片花旗参才沉沉睡去。纪慎语洗完澡回来望向隔壁,早已透黑无光。他今天情绪起伏颇大,此刻疲倦至极,但仍吊着精神拎起铝皮壶灌水,要浇一浇开始打蔫儿的玫瑰。吃水不忘挖井人,浇花自然要想起栽花人,于是又忍不住朝卧室望。那么黑,丁汉白在做什么梦?他想。一夜清静,丁汉白根本没做梦,天亮后才断断续续梦见一点影像,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西洋钟报时也没能将他叫醒。他一贯能睡,太阳高照才起是常事。只是西洋钟不够激烈,五分钟后来了大活人。丁汉白卷被沉浸于庄生晓梦之中,蓦然左耳一痛,结着厚茧的大手揪着他、拧着他,痛得他双眼大睁。“爸?”丁延寿说:“还敢睡懒觉,滚起来去给我修车!”丁汉白扒着床沿嗟叹,半合住眼负隅反抗,折腾一番还是屈服于丁延寿的铁拳之下。他只好换衣服出门,早饭都不给吃,启动破车时肚子跟着一起叫。车扔进修理厂,丁汉白绝不多待,那里面汽油柴油味儿难闻,机器零件又脏污,向来是付完钱就撤。但他不准备回家,回去要被姜漱柳唠叨,也不去玉销记,碰见丁延寿的话等于撞在枪口上。打辆车,直奔世贸百货。损失一件外套,他得再买件新的。而家里,纪慎语已经醒来,睡饱后懒在床上不想动,回味昨天滑稽抑或惊险的种种,慢慢露出笑。脸一侧,晃见椅背上搭的外套,不懒了,利索地骨碌起来。就一件不值当用洗衣机,纪慎语坐在水盆前搓洗,洗干净挂起来,等晾好后完璧归赵。可惜完璧的主人已经穿上新衣服,试穿时将薄外套向后一披,伸胳膊牵动到后背肌肉,那痛意绵密悠长。他反手摸,摸到一片肿起的肌肤。昨天撞那一下有些厉害,背上没什么肉都肿了,丁汉白好心疼自己,掏钱包又买了件衬衫。他独自快活,从百货离开又去和平广场附近的文化街。说是文化街,其实是另一处古玩市场,因为规模最大,外来游客最多,被文物局联合市*府规划一番,美其名曰文化街。古玩这种东西,有时未必市场越大越好,可能赝品反而更多。丁汉白闲逛,每家店都进去看看,有什么不错的文房玩意儿,不问价格便买下来。深入一点,有了零散的摊位,他顿住,盯着戴墨镜的老头看。张斯年左右观望,扭头也看见他,然后若无其事地扭回去。丁汉白缓步走近,隔着一个摊位停下,瞥见张斯年手里的东西。粉彩葫芦瓶,釉面上百蝶振翅,之前就搁在里间窗台。一个男人停下看,摩挲的几处显示他懂行,低声与张斯年交流,几句之后搁下瓶子走了。没谈拢,没多少是一次谈拢的,互相都要吊一吊。丁汉白经过张斯年,转悠到街尾才折回,刚才的男人在他一米之前,果然又停在张斯年那儿。同时停下的,还有一个大爷,两客一主,成了卖方市场。张斯年说:“这物件儿应该是一对,现在只有一个了。”凑不成一对必然打折扣,可他看出顾客懂行,因此主动透露,反添真诚。男人看了又看,凑近一闻急躲开:“这是什么味儿?”张斯年打马虎眼:“老物件儿都不好闻。”丁汉白在隔壁摊噗嗤一乐,百寿纹瓶装腌豆腐,那葫芦瓶指不定装过什么不明液体。他余光看人太累,干脆也过去凑热闹,直接问:“大爷,这什么年头的?”张斯年答:“民国。”他瞎看一通:“款识是乾隆年制,民国那时候仿制的啊。”张斯年干笑,擎等着应付他,无视那二位的存在。既然要脱手,当然是为了钱嘛,丁汉白这副人傻钱多的模样多招人喜欢,是个卖家都宝贝。丁汉白扭头问另一位大爷:“大爷,你觉着这东西靠谱吗?”大爷反问:“你自己不懂?”他摇头:“我年纪轻轻哪儿懂这个,看着好看就想买。”又转去问男人,“大哥,你觉得怎么样?”男人说:“本来一对,你买回去一只没什么用,升值空间也不大。”看完又折返,懂行认出真东西,并且不建议自己买,丁汉白知道这大哥动心了。他仍拿着,怪舍不得一般,问价钱。他与张斯年一唱一和,最终买卖没谈成,搁下离开。绕一圈,甚至去和平广场喂了会儿和平鸽,再回去,张斯年已经两手空空。“大爷,葫芦瓶卖了?”“卖了,四万。”“一对也才四五万,那哥们儿居然乐意?”“他家里有一只,凑一对能可劲儿升值,他当然乐意。”如果表明家里有一只,那心思必然被卖方揣摩清楚,反不利于压价,所以男人肯定没有告诉张斯年。丁汉白问张斯年怎么知道,只见对方轻轻一笑,还踹他一脚。“徒弟。”老头说,“咱们不光要看物件儿,也要看人,千千万万的物件儿记在脑中,形形色色的人也不能见过就忘。”两年前,张斯年卖出其中一只葫芦瓶,买主就是刚刚那个男人。他揽住丁汉白朝外走:“当托儿辛苦了,走,咱爷俩去淘换个腌糖蒜的罐子。”丁汉白玩儿到天黑才回家,买了衣服,下了馆子,绕过影壁贴边潜行,争取不惊动大客厅内的一爸一妈。潜回小院,富贵竹生机勃勃,那片玫瑰苟延残喘,他凉薄地瞧一眼,并无其他想法。反正印章已经要回来了,他毫不在意。上台阶,虚掩的门倏地打开,纪慎语又掐着时间截他。“师哥,你回来了。”纪慎语将晾干的外套叠好奉上,“我洗过了,给你。”丁汉白说:“我不要了。”纪慎语确认:“洗干净也不要吗?”丁汉白回答:“擦脚布洗干净也还是擦脚布,我都买新的了。”对方说完回屋,纪慎语只好又把外套拿回去。尺寸不合适,他没办法穿,可是崭新的,扔了肯定被骂败家子。他静默片刻后收入衣柜,先留着再说吧。柜门关上,房门打开。丁汉白拿着药酒进来,一副大爷样儿:“来,报个恩。”他反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将衣扣解开,从上往下,胸膛先见了光。脱掉衬衫,两臂交叠搭着椅背,下巴搁在小臂上,等待对方伺候。纪慎语只记得昨天那一撞动静响亮,却没想到红肿淤青这么严重。药酒倒入手心搓热,轻轻覆上去,蜷曲手指,用手心将药酒一点点揉开。他问:“师哥,疼不疼?”丁汉白舒服得眯眼:“还行。”温暖的掌心在后背游走,力道轻重有别,痛爽参半。纪慎语又倒一些,揉着对方的肩胛骨下面,再移一些,揉到肋边。不料丁汉白猛然站起:“让你揉淤青,你揉我痒痒肉干吗?”纪慎语小声说:“我怎么知道你痒痒肉长在那儿。”他更始料未及的是,丁汉白竟然扑来抓他,手肘被拂开,直取肋下。他双手湿淋淋,支棱着无法反抗,踉跄后退至床边倒下。“你躲什么?难道你的痒痒肉也长在那儿?”丁汉白欺压起兴,弄得纪慎语蜷缩身体,扭动着,头发都乱了,“见天跟我顶嘴,老实不老实?”纪慎语连连点头,折磨停止,他手心朝上分别摊在脑袋两边。仰躺着看丁汉白,丁汉白半跪在床上,同样打量他。他有些受不了那目光,尽管那目光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丁汉白问:“脸红什么?”纪慎语反问:“脸红也不许?”丁汉白不是头一回吃瘪,视线移到那双手上,想起刚刚被揉肩搓背的滋味儿。他忘记疼,一心探究:“你似乎说过不能长茧子,为什么?”纪慎语再次始料未及,竭力寻思一个像样的理由,就算不够像样,能把话题岔开也好。然而这琢磨的工夫令丁汉白好奇增加,骑在他身上扭了两扭。他胡编:“长茧子弄得就不舒服了。”丁汉白问:“弄什么?”纪慎语豁出去:“你说男的弄什么?”静得可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改口还来得及吗?可没等他纠结出结果,丁汉白长着厚茧的大手伸来,轻轻拍他的脸颊,而后停下,指腹来回抚摸着他。丁汉白笑着说:“长茧子弄得才舒服,还真是笨蛋。”呼吸凝滞,纪慎语生出错觉,似乎被触摸的皮肤着了火。他却魔怔地不想逃,脑袋没偏,只仰着面。待丁汉白将他把玩够了,离开时未置一词,只留下那半瓶沁着苦味儿的药酒。片刻之后,窗外晃来一人影,纪慎语翻身坐起,直愣愣地盯着。开一道缝儿,丁汉白扔进一盒东西,仗义地说:“小小年纪别伤了底子,弄完含一片花旗参。”……合着是给他补肾壮阳?……难不成误会他沉迷自渎?瘦西湖的水都洗不净这点冤,纪慎语羞恼不堪,恨不能以头抢地,哀嚎一声呜呼悲哉!

第26章

纪慎语一夜没睡安稳,侧躺着,脸颊在枕套上蹭来蹭去,频频睁眼,又被窗外的浓黑夜色逼得合上。逐渐睡着,一感应到天亮立即醒来,干脆晨起念书。他坐在廊下呼吸新鲜空气,捧一本语文书低声诵读,读完一章节,树杈上喜鹊高声啼叫,像附和他。他读开心了,亮起嗓子大声念,诗词朗诵,一篇接着一篇。又翻一页,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卧室门被踹开,丁汉白面如修罗般立在门当间,戾气环绕,要是拿着剑绝对会劈人。他忍下哈欠,冲吓懵的纪慎语骂道:“接着念啊,我听听你能念出什么花儿来,大清早扰人清梦!”纪慎语唯恐再待着遭殃,丢下句“抱歉”便奔逃去前院。白天上课时报应不爽,他打扰丁汉白睡觉,此刻轮到他困得睁不开眼,书上留下的笔迹都有些歪拧。昏昏沉沉度过这天,放学后他一路飞奔去了淼安巷子。纪慎语是来告诉梁鹤乘瓷窑情况的,他怕回家太晚,因此打算见面加紧说完,可真见到梁鹤乘,便支吾起来。梁鹤乘靠着床头,笑着:“怎么这副模样?学校有同学欺负你?”纪慎语回答没有,他想,梁鹤乘生病后消沉许久,好不容易遇见他,打起仅剩的精神传手艺,要是得知瓷窑已经废弃,故友也了无踪影,会不会又受一场打击?也许他的确不擅长伪装,眼角眉梢都把心事暴露个透,梁鹤乘还是笑着:“去潼村没有啊,找到地方了么?”纪慎语不敢撒谎:“找到了。”梁鹤乘敲他脑门儿:“自己说,别让我挤牙膏。”纪慎语道:“师父,那间瓷窑已经废弃了……听村里人说有一年多了,我也没有见到你的朋友佟沛帆。”梁鹤乘怔愣片刻,笑容凝滞又恢复。他歇了很长一段日子,与外界几乎毫无联系,没想到已发生翻覆。心中无声感慨,再一抬眼看纪慎语低着头,像是比自己还失落。屋内静悄悄的,破旧的半导体偶尔发出一点杂音,这一老一少各自沉默,惨兮兮的。天隐隐发黑,梁鹤乘终于出声:“别撒癔症了,我看快要下雨,赶紧回家吧。”纪慎语问:“师父,那咱们……”梁鹤乘安慰:“都再想想,没那么严重。”不多时果然下起雨,纪慎语下车后撒腿狂奔,但刹儿街那一段路足以淋湿。他跑上台阶,立在屋檐下,遥遥看见从路口骑过来一人。阵雨凶猛,行人全都逃命一般,偏偏那人慢悠悠地骑着车子,一手扶把,一手撑伞,浑身也就胸口往上没被打湿。对方渐近,伞檐儿微微一抬,正是丁汉白。丁汉白下车把伞扔给纪慎语,单手握着横梁拎车进门。从大门到前院,他又夺过伞为两人撑着,一起滴着水进入大客厅。纪慎语暂忘烦恼,好笑地问:“师哥,那么大的雨,你怎么怡然自得的?”丁汉白说:“北方秋天不爱下雨,冬天更干巴巴的,所以遇到雨天得会享受。”他没说实话,之所以淋雨,是因为最近内里燥热。至于为什么燥热,貌似是因为花旗参嚼多了。这场雨一下就是三天,断断续续,把整座城市浸透。雨声烦扰,但纪慎语却思考许多,思考关于没有瓷窑,他和梁鹤乘该何去何从。清晨天冷,格外阴,小院中玫瑰破败,冷风飕飕。可南屋相当热闹,五个师兄弟凑齐了,还有师父丁延寿。七八只纸箱整齐摆着,里面都是从西安带回来的料石,之前搁在玉销记,鉴别记档后刚搬回家。丁延寿坐着:“一人挑一块,下月初交功课。”箱子打开,普价料和高价料、玉和石,全都囊括其中。老二到老四按兵不动,要等着丁汉白先挑,倒不是多长幼有序,主要为了掂量难度。丁汉白要是选大件的,他们就不能拿太小的。丁汉白要是选普价的,他们就不好拿高价的。不过丁汉白向来不选普价料,甚至看都不看,径直踱步到白玉前,俯身端详着问:“爸,三店接的那单要什么来着?”丁延寿说:“玉雕花插,一个明式,一个清式。”丁汉白伸手点点小臂长的一块白玉:“就这个,那单子我接了。”他定下起身就走,别人选什么漠不关心,冷呵呵的,准备回屋另眯一觉。丁尔和下一个,丁可愈和姜廷恩陆续选完,最后轮到纪慎语。纪慎语很少拖泥带水,似乎一早已经想好,说:“师父,我选那块青玉。”其他三人投来目光,各含情绪。这批料中品相最好也最昂贵的就是那两块青玉,丁汉白没选,是因为顾客要求用白玉。那丁汉白都没选,所以谁能想到纪慎语居然敢选。选完离开时,姜廷恩拽住纪慎语,问:“你打算雕什么?”纪慎语老实说:“还没决定。”姜廷恩替他着急:“那你就选青玉?大哥都没选!”纪慎语反问:“师哥不选我就不能选?难道不该是他不选我才可以选?放心吧,我竭尽心力去完成,绝对不辜负那块料。”而在他拿到青玉的当天,粗裁好尺寸切下三分之一,妥当包裹好小的那块放进背包,再次奔了淼安巷子。师徒两个又见面了,这几天两人都在琢磨,此时此刻再见同时乐起来。梁鹤乘招呼乖徒弟坐下,毫不拖沓,开门见山:“慎语,你记不记得我知道你师父是丁老板时说什么?”纪慎语当然记得,对方又惊又喜,还说之所以一屋子都没玉雕件儿,是因为隔行如隔山,就算能雕也逃不过丁延寿的法眼。梁鹤乘说:“你是丁老板的徒弟,最擅长的就是雕刻,又遇见我,这不是天注定要咱们合力吗?”他苦思多日,终于茅塞顿开,原来冥冥之中的缘分不止是让他教纪慎语,也是让纪慎语弥补他涉足不了的缺口。如果是玉质古玩作伪,那没有瓷窑也无妨。这回轮到纪慎语怔愣,目着眼睛打开包,剥下层层包裹露出青玉原貌。他激灵笑起来,越笑越深:“师父,我和你想得一样。”梁鹤乘快意拍桌:“你既然带的是青玉,是不是想好做什么了?”纪慎语回答:“宋代玉童子,持莲骑鹿攀花枝。”师徒二人关进里间小屋,那方破桌就是工作台。纪慎语研墨,他还没见过梁鹤乘作画,期待之中掺杂一点不服气,毕竟哪个徒弟没做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春秋大梦。纸不大,梁鹤乘翘着第六根小指落笔,没花费太久便画好一个持莲行走的童子,教道:“每个朝代的玉童子都不一样,你要做宋代的,姿态持莲骑鹿行走攀枝,发型要短发,衣裳要斜方格或者水字纹,面部表情细微到眉形耳廓都要讲究。”这不是随着心雕刻,每一线条必须不苟地规划,稍有差池,就会被鉴出真伪。这一小块青玉足够做一枚规矩的玉童子,纪慎语决定就做持莲行走姿势。梁鹤乘盯着他画,精之又精,细之又细。“师父。”他忍不住问,“你那脑子里藏着多少东西啊?”梁鹤乘说:“恰好能唬住你而已。”纪慎语心中自有计较,古玩市场的赝品率高达九成,多少技艺高超的大牛隐匿其中闷声发财,可技艺高超大多是擅长某项,比如瓷器,比如字画,瓷器中又分许多种,字画中又分许多类,可梁鹤乘不同,似乎全都懂。他猛然想起瞎眼张,问:“师父,你这么厉害,那个瞎眼张还能看出来?”梁鹤乘说:“那人从小在宝贝堆儿里泡大的,再加上天分,三言两语说不清。”本来点到为止,可又八卦一句,“特殊时期他家被收拾惨了,眼睛也是那时候瞎的,估计看透不少,也被折磨得没了好胜心。”纪慎语想,这对冤家一个遭斗,一个得绝症,应该成知己啊。他实在是想多了,不仅想多,简直是想反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又两天,丁汉白以天气降温为由,请假在家……他总是这样,变着法子挑战张寅的底线,对方也乐意忍,等着攒够名头端他的饭碗。机器房太冷,他抱着那块白玉去书房,净手静心,要着手雕玉兰花插。先铺一层厚毡布,妥当搁好白玉,拿捏准尺寸就能画形了。丁汉白耳聪目明,蘸墨两撇注意到外面的脚步声,轻悄悄的,不知道是谁家小贼。门稍开一缝儿,可那琥珀颜色的眼睛太好认,小贼自己却懵然不知已经暴露,后退又要离开。丁汉白低头看玉,声却拔高:“来都来了,还走什么走。”纪慎语脚步顿住,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他之所以不愿与别人共处一室,主要是怕暴露自己做什么。做什么?他拿着几盒颜料,要找宣纸调色,玉年头久了受沁发*、发褐,他调好是为了做玉童子用。走到桌旁,他讷讷开口:“师哥,勾线呢。”丁汉白不抬眼,闻见颜料味儿问:“画画?”纪慎语“嗯”一声,动静和脚步一样轻。绕到桌后,搬椅子坐在旁边,铺纸调色,勾一点明*,勾一点棕褐,仔细摸索比例。形已画好,丁汉白问:“听说你选了青玉,准备刻什么?”纪慎语回答:“玉薰炉,三足,双蝶耳活环。”丁汉白终于抬眼瞧他:“难度可不小。”纪慎语点点头,他当然晓得,先抛开那块青玉珍贵不说,他切下一小块去做玉童子,等于削减价值。所以必须雕刻难度高的,日后卖价高才能弥补。他调试半晌也没兑出满意的色来,把笔一搁欣赏起旁人。这块白玉也被切成两半,他记得一个要做明式,一个要做清式,讨教问:“师哥,明和清的玉雕花插区别大吗?”丁汉白寥寥几字:“发于明代。”四个字而已,但纪慎语立即懂了。发于明代,那刚有时必然较简洁粗犷,经过一代发展后就会稍稍复杂多样,而明至清又不算太过久远,因此器型方面不会发生较大改变。他欣赏够了,继续调色。这回轮到丁汉白侧目,看着那一纸*褐色斑点直犯恶心:“你这瞎搞什么?”纪慎语心虚道:“我调色画……画枇杷树。”丁汉白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夺下笔洗净,笔尖点进颜料盒,三*一褐,涂匀后显出饱满的枇杷色。“画吧。”他说,“倒是还没见过你单纯画画。”纪慎语自己逼自己上梁山,只好认真画。他扭脸看敞开的窗,四方之间露着院里的树,灵感乍现,随意勾出轮廓结构。停不住了,一笔接连一笔,树苍、叶茂、果*,渲染出萧瑟的天,他伏在桌上,渐渐完成一幅设色分明的枇杷树。丁汉白停刀注目,看画,看纪慎语抿紧的唇,看一撇一捺写下的字。荼蘼送香枇杷映*园池偷换春光鸠鸣在桑莺啼近窗行人远去他乡正离愁断肠小院、浅池、鸟叫,从扬州来到这儿是远去他乡,倒全部贴切符合,可丁汉白不高兴,什么叫离愁断肠?他向来不高兴就要寻衅滋事儿,就要教训,问:“好吃好喝的,还有我疼你,你断哪门子肠?”纪慎语并无他意,却小声:“你哪儿疼我了。”丁汉白憋了半天,请吃炸酱面、带着逛街、受伤抱来抱去……他懒得一一列举,冷冷丢下句难听话:“白眼狼,打今儿起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纪慎语明晃晃地笑:“姥姥和舅舅关你什么事儿,你不是大哥吗?”他装傻到位,凑过去服软,帮对方清理掉下的玉屑。丁汉白冷眼看他,他再巴巴地夸一句,这白玉未经雕琢就觉得好看。不知道夸玉还是夸人,但他知道丁汉白冷眼一热。外面一阵秋风,街上甚至有落叶了,市博物馆周围的绿化一向到位,枝叶仍然坚挺。梁鹤乘去理了发,很精神地排队入场,要看看官方纳新。小步转悠,见一描金六棱水盂,东西不稀罕,展柜前戴墨镜的人才稀罕。为了保护文物,博物馆的光线不能太亮,那还戴墨镜,多有病啊。梁鹤乘过去,自言自语:“松石绿釉底,颜色有点俗气。”旁人头也不扭,叫板:“矾红彩内壁,粉彩外壁,红配绿狗臭屁,适合你。”两个老头转脸对上,皮笑肉不笑,看不顺眼却不分开,黏着继续逛。一路抬杠一路呛呛,惹得工作人员都看他们。又入一馆,张斯年说:“听说你病了,干不动了吧?”梁鹤乘答:“干不动,这不成天闲逛么。”张斯年讥笑:“早说你这行当没前途,遇上灾病就只能打住。不像我,但凡一只眼能看见就不妨碍,要不你拜我为师,改行得了。”梁鹤乘感觉打嘴仗没劲,还是宣战有意思,说:“我收了个徒弟。”见对方惊讶,补充,“我倒下,你就以为自己成老大了?我那徒弟天赋异禀,聪明非常,重点是他才十七,熬死你。”张斯年还是笑:“熬死我?我先熬死你。”并肩步出博物馆大门,宽敞亮堂,“你个六指儿的怪物都能收徒弟,我不能?我那徒弟才是天资非凡,你徒弟做的东西别想逃过他的法眼。”梁鹤乘高声:“好!那就试试!”这俩老梆子结下约定,他们是一矛一盾,分不出谁强谁弱,左右也老了,那就让徒弟顶上。看看是你的手厉害,还是我的眼明亮。丁汉白和纪慎语全然不知,还正凑一处赏画。丁汉白不要脸,人家的画,人家的字,他掏出印章就盖,惹得纪慎语骂他,骂完不再搭理,继续调**褐褐的斑点。“哎,你们扬州人写诗怎么吞句子?”丁汉白一早发现,此时才提,等纪慎语偏头看来,他拿笔补在“园池偷换春光”后头——正人间昼长。视线相撞,两脸一红,全他妈忘了如今是秋天。

第27章

纪慎语得知梁鹤乘与张斯年的约定后倍感压力,这种行当,难免想与人争个高低,况且他本来就三两骨头二两傲气。但他有个优点,骄傲却不轻敌,听闻张斯年的种种事迹后,更不敢小觑对方的徒弟。最重要的是,这事儿关乎梁鹤乘的脸面,他怕老头输了难堪。一块青玉衍生出两件作品,玉童子不止要雕刻,还要进行数十道工序的做旧,玉薰炉体积大,难度更是前所未有。纪慎语一时间焦头烂额,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晚饭桌上,丁尔和姗姗来迟,解释二店傍晚来一老主顾,为个摆件磨蹭到现在。丁延寿忙说辛苦,丁尔和又趁势说到自己那块玉料,与丁延寿交流半晌。人齐开饭,丁汉白今天也在店里忙,还日夜赶工那两件玉兰花插,因此坦荡荡地吃着。余下两位徒弟就没那么自在了,尤其是纪慎语,他白天上学,晚上拼死拼活赶工,根本没空去店里帮忙。其实也不要紧,可是他还分精力做玉童子,阵阵心虚。丁汉白习惯成自然,又用胳膊肘杵旁边的人,这回没反应,扭头见纪慎语埋碗里撒癔症。他随便夹一片姜,不怀好意:“吃啊,想什么呢。”纪慎语怔着接过,咀嚼出滋味儿来脸一皱,吐掉猛喝汤。余光瞥见丁汉白幸灾乐祸,他没发脾气,反而小声问:“师哥,你白天去店里,不用上班吗?”丁汉白理直气壮:“你第一回见我旷班?”这话叫人哑然,纪慎语直到夜里上床都噤着声。他平躺思考,凡事分轻重缓急,眼下出活儿最重要,那学习这个副业理应放一放。他蔫不滋儿的,倒是很有主见,第二天上完语数外就逃课了。玉童子个头小,雕刻对纪慎语来说也不算难,他放弃跟纪芳许学的方法,遵循传统技艺粗雕出胚,再细化抛光,完成后才开始进行繁复的做旧工序。就这样,他日日逃课去梁鹤乘那儿,直到玉童子完成。梁鹤乘比徒弟还激动,他这一双手造了数不清的物件儿,原本以为玉雕件儿会成为这辈子的遗憾,却没想到有生之年好梦成真了。“徒弟?”他叫。纪慎语没动静,手都顾不得洗,趴在桌上睡着,晚上还要假装放学去玉销记帮忙。又一日,梁鹤乘背着旧包骑着三轮车,穿过浓浓晨雾,晃悠到古玩市场摆摊儿。他这回来得早,有幸占一处好位置,坐在小凳上揣着手,遮起小指,等着太阳。不多时天大晴,一切古董珍玩都无所遁形,漂亮的更加明晃晃,瑕疵的却也藏不住。人渐渐多了,梁鹤乘不刻意寻找,反正那老东西总带着墨镜,显眼得很。摊儿前来一大姐,问:“师傅,这个透绿的盆子怪好看,四四方方,干什么使的?”梁鹤乘说:“绿釉四方水仙盆,透绿才衬水仙花的颜色。”女人爱花,大姐拿着来回看,看到款识:“呦,雍正年制。”梁鹤乘坦诚:“民国仿件儿。”这行哪有坦诚的,东西再假都不敌一张嘴骗人。这水仙盆他拿来凑数而已,好几年前做的,当时是为了种蒜苗,吃蒜苗炒肉。最后盆子卖了,大姐前脚离开,墨镜爱好者后脚就到。梁鹤乘钞票点到一半,收起来重新揣好手,敛目养神,不稀得招呼张斯年。凡是平时在古玩市场扎根的,互相之间都眼熟,张斯年自然也被人眼熟。可他不乐意被瞧见,瞎眼丑陋,他讨厌被打量。隔着镜片,老头边看边说:“瓶子罐子臂搁水洗,不就看看你徒弟的手艺吗?带这么多件,你不累啊?”当然不可能只带玉童子,那等于告诉对方这是我徒弟做的,是赝品。这些物件儿掺和着,分辨去吧。梁鹤乘回:“骑三轮,不累,比手推车拉废品清闲多了。”又开始呛呛,张斯年从一荷叶水洗开始看,挨着个,玉童子夹杂其中。他看一圈,最后拿起玉童子,先问:“你徒弟单独作案,还是你陪同作案?”梁鹤乘抬脚踹他,可惜绵软无力:“我没上手。”张斯年继续看,看完全都搁下,咳一声。“梅纹笔筒,真。”说着挑出来,音极低,“竹制臂搁,真。荷叶水洗,仿。端石随形砚板,仿。和田玉素环佩,仿。”真品挑完轮到赝品,张斯年的墨镜滑落至下鼻梁,露出一明一暗的眼睛来。挑到最后,只剩那个宋代玉童子,他忽然一笑。他知道梁鹤乘不会雕刻,那按理梁鹤乘的徒弟应该也不会。可这东西他看出是赝品,且作伪痕迹在其他赝品之下,等同于在梁鹤乘的手艺之下,那就有趣儿了。如果不是徒弟做的,梁鹤乘收来图什么?所以张斯年笑,笑梁鹤乘竟然收到个会雕刻的徒弟。他问:“我说,你那徒弟多大了?”梁鹤乘随便答:“十七。”张斯年心想:前途无量。转念再一想又觉得未必,青出于蓝又如何,看看自己,看看对方此刻,不也是吃饱饭闲逛,日日消磨吗?他捡了笔筒和水洗,又拿上玉童子,掏钱走人,临走扔下一句:“你那高徒可没过我这关,等着瞧瞧能不能过我高徒那关。”梁鹤乘淡淡地笑,他是行家,纪慎语做的这件玉童子几斤几两他清楚,搁在这市场能唬几成的人他也知道。张斯年是最高那道坎,把他亲自做的几件仿品都鉴定出来,自然觉得玉童子更伪一些。可张斯年也说了——高徒。他们俩都认可那是高徒,所以他喜形于色。同样的,要是张斯年的徒弟能辨认出玉童子的真伪,他也承认对方是高徒。张斯年揣着东西回家,一进胡同口就闻见香味儿,到家门口时香味儿更浓,是追凤楼的好菜。棉门帘掀开,丁汉白挽着袖子倚靠门框,指尖通红一片。“好几天不露面,今儿有空了?”老头问。“没空能来吗?”丁汉白向来不懂尊师重道,转身准备吃饭。他忙活那两件花插几近爆肝,上午亲自交给顾客,总算能安生喘口气。爷俩吃菜喝酒,丁汉白不住地瞄背包,干脆撂下筷子先看东西。一打开,“笔筒不赖,就是我不喜欢梅花。”粗扫一遍,都不赖,他接着细看,表情微变。“这玉童子……”丁汉白定睛,窄袖对襟衣,额头鸡心状短发,大头短颈,两手握拳,他将手中之物从头到脚细观数遍,一锤定音,“特征都是宋代的。”他瞟一眼张斯年,压着点疑惑。张斯年大口吃菜,含糊道:“觉得怎么样?”丁汉白说:“圆雕,发丝和五官都是极细的阴刻线,刀刀见锋,衣褶繁多细致,但完全没有重叠的线条。”他一顿,磨红的指腹点在几道刻痕上,“玉的一大品质就是润,划痕不深的话经久而浅淡,能看出来,但可能摸着很光滑。”张斯年颔首,等下文。“这个能清晰地触摸到,而且不止一条,说明是后来划的。可能颠簸数个朝代,难免磕碰,但分布在最长这道周围,就有点巧了。”丁汉白搁下东西,“而最长的那道恰恰在受沁发*的部位边缘,所以他这是雕完敲碎一块,受沁的状态做在截面处,粘合后形成内里沁出的效果,划痕是障眼法而已。”张斯年端着酒盅摇头,边摇边笑,摇头是遗憾梁鹤乘的徒弟输了,笑是得意自己的徒弟牛气。丁汉白看穿,难得谦虚:“如果时间富余,做东西的师傅再细致地处理两遍,我大概就看不出来了。”张斯年说:“别师傅了,才十七。”丁汉白惊得站起来,重拿起玉童子端详。他之所以注意到这物件儿,是因为第一眼就被精湛的雕刻技艺吸引,无论真假,在他这雕刻领域都是上等。万万没想到的是,雕刻加上一系列的其他工艺,竟然出自年轻人之手。他心里佩服,不自觉地朝张斯年打听,可惜张斯年也只知道年龄,而年龄还是不准确的。东西陆续脱手换得一身轻,梁鹤乘带着钱坐车到六中门口,等纪慎语中午放学一起吃饭。纪慎语惦记着事儿,得知被瞎眼张鉴出真假后信心大减,顿时没了胃口。分别时梁鹤乘塞给他一包钱,那青玉是玉销记的,如果需要就把账补上,不需要就给他自己花。纪慎语收下,把补账的钱挪出来,余下的给梁鹤乘买药用。也许是最近太累,又惦记玉童子能不能瞒过对方的法眼,以至于下午上课频频走神。等铃声一响,他破天荒地被叫去办公室,上课不专心还是次要的,主要是近些天的逃课问题,新仇旧账,老师让他明天叫家长来一趟。虚岁十七,纪慎语由里到外都发虚,活这么大第一次被叫家长。他要怎么开口?跟谁开口?首先排除丁延寿,纪慎语哪敢叫丁延寿知道,他也没脸让丁延寿知道。姜漱柳也不行,师母知道等于师父知道,他放学后惶惑一路,心思转到姜采薇那儿。不行,姜采薇对他那么好,他怕姜采薇失望。纪慎语失*落魄回到家,和那凋零的玫瑰一样颓丧,抬眼望见隔壁掩着的门,心里涌出“救星”二字。其实他早早想到丁汉白,可是丁汉白必定痛骂他,他又有点怕。屋里,丁汉白睁眼已经*昏,坐起来醒盹儿,瞥见门缝有人影投下,好不吓人。他抱臂擎等着,眼瞧那门缝渐渐拓宽,纪慎语一歪脑袋望进来。他轻咳:“贼就是你这样的。”纪慎语关门却不靠近:“师哥,你明天有空吗?”丁汉白说:“有空未必陪你玩儿,没空未必不陪你玩儿。”拍拍床边,等纪慎语过来坐好,“玉薰炉出完胚就在机器房搁着,你等着我给你雕?”纪慎语急否认,盯着灯罩上的流苏,倍感紧张。“师哥,明天能陪我去学校吗?”神情讷讷,语气弱弱,“老师……老师让家长去一趟。”丁汉白倏地坐直,叫家长?他只见过差生叫家长,从没见过考第一的也被叫家长。再看纪慎语那模样,似要欲语泪先流,显然是犯了错误。“你不会是,”他犹豫,“不会是招逗女同学,过火了吧?”纪慎语吃惊道:“我没有,是因为没认真听讲,还有、还有逃学太多……”丁汉白更惊讶:“你逃学?你人生地不熟的逃学干吗?”纪慎语支吾:“就是因为人生地不熟,才新鲜,可玩儿的地方才多……”他对上丁汉白的目光,将其中的无语读尽,除了躲开无任何招架之力。其实逃学在丁汉白这儿本没什么,可有了对比,就不满意了。丁汉白戳纪慎语的脑门儿:“装着一副乖样儿,逃学?你已经快十七了,有的人十七都能!”他卡住,生生咽下,“人比人,气死我自己!”纪慎语追问:“有的人是什么人?”丁汉白回:“是你比不上的人,同样十七岁,人家不知道多厉害,你还好意思刨根究底?作业写完了?薰炉什么时候雕?”屋外太阳已落,黑沉沉的,纪慎语被骂得扭着脸,脸颊愧成红色。骂声停止,他要想安生就该不发一言,可怎么忍都忍不住,压着舌根问:“你是不是烦我?”他有些颤抖:“因为没好好上学所以烦我,我会改正。如果因为遇见了不起的人,对比之后烦我,我应该怎么办?”丁汉白静心,气息也稳住,心脑却悄然混乱,答不出一字一句。纪慎语起立,竟惶然地在床边踱步几遭,而后才走向门口,像极了一只找不到窝巢的小鸟。丁汉白看在眼中,咬紧齿冠没出动静,训完就哄,那还有什么作用。脚步声远去,屋外就此安静。丁汉白躺到八点半,走出卧室看南屋亮着灯,纪慎语在里面干活儿。他去前院客厅看电影,一个多钟头看一部武打片,谁打死谁却没注意。十点返回小院,南屋还亮着。丁汉白洗完澡在走廊来回散步,累了就靠着栏杆百无聊赖,消磨到凌晨,南屋仍亮着。他回屋睡觉,翻覆蹬被,将枕头拽来拽去,迟迟见不了周公。折腾到两点多,他起夜,半路怔在南屋的灯光里。机器房内器械已关,纪慎语凝神忙到半小时前,衣不解带地趴下睡了。丁汉白终于想起,纪慎语这些天日日挑灯雕那块青玉,薰炉太复杂,出胚都精之又精。门推开,他失笑,过去将对方手里的刀抽出。“醒醒。”他拍人家脸,又扒肩膀,“起来回卧室睡,纪珍珠?”纪慎语被摆弄醒,趴久酸麻得坐不住,身子一歪靠在丁汉白腰腹间。温暖又舒服,他迷糊着,重新合住眼。丁汉白误会道:“懒猫儿,想让我抱你?”他弯腰托屁股,一把将对方抱起,拉灯关门,趟过一院月光,经过零落玫瑰。从南屋到北屋,明明有十几步,却快得好像瞬息之间。纪慎语的呼吸那样轻:“你再骂我试试。”丁汉白说:“不服气?”纪慎语的语气又那样可怜:“你别讨厌我。”江南的水米怎么养出这样的人,专破人心防,软人心肠,丁汉白将纪慎语送进屋,还骂什么骂,只会无言盖被。三点了,他回房开始挑选见老师的衣服,仔细得像要见丈母娘。

第28章

汽车修好后还没人开过,尤其是丁汉白,兹一靠近就被丁延寿错事重提,那训斥声绕梁不绝,还不如步行来得痛快。好在玉销记近日忙,丁延寿早出晚归,丁汉白终于不受辖制。他早起穿衣,衬衫夹克毛料裤,瑞士表,纯牛皮的包,一套行头顶别人俩月工资。这“别人”还不能是干苦力的,得是文物局张主任。丁汉白就这么打扮妥当,步入隔壁卧室,自认为令其蓬荜生辉。朝床边走,他屏气,一心听人家的呼吸,走近立定,轻拍枕头上毛茸茸的发顶。纪慎语压下被子,露出惺忪却明亮的眼睛。“被子又不薄,裹得像襁褓婴儿。”丁汉白说,“起床,洗澡换衣服,求我陪你去学校还得我叫你。”挑刺儿的话如星星,多。但如果当成流星,划过即忘,倒也不厌烦。纪慎语骨碌下床,收拾衣物去洗澡。衬衫拿出来,扭头打量打量丁汉白,这人怎么穿得那么精神?于是又搁下,如此反复。丁汉白叫他磨蹭出火气:“挑什么挑,就那么几件,难不成你还想折腾出一件金缕衣?”纪慎语自然没有金缕衣,扭身靠住柜门。“师哥,谢谢你陪我去学校。”刚睡醒的一把嗓子,软乎沙哑,“老师如果训我,你就左耳进右耳出行吗?”丁汉白坐在床尾,询问为什么,再加一句凭什么。纪慎语答:“我怕你对我有成见,觉得我学坏了。”沙哑的嗓音逐渐清晰,可也低下去,人转回去拿衣服,背影原来那么单薄,“期中考试我不会退步的,你也别对我有看法,不是挺好吗?”丁汉白“嗯”一声,听上去极其敷衍,可实际上他莫名难以应对。总算出门,刹儿街的树都*了,叶子发脆,不知名的花很是娇艳。也许就因为这点凡尘风景好看,二人从出发便毫无交流,一直沉默到六中门口。校门大敞,学生赶集似的,丁汉白熄火下车,如同一片柳树中蹿起株白杨。他陪纪慎语进校,意料之中地被看门大爷拦下。大爷问:“怎么又是你?你进去干吗?”丁汉白说:“那老师不请我,我能拨冗光临这破地方?”大爷一听:“破地方?这可是你的母校!”恨不能替天行道。丁汉白回:“那我来母校你问什么问,你回家看看老妈还有人管?”他推着纪慎语往里走,把大爷和值勤学生顶得辨无可辨。纪慎语毫不惊讶,他早已对丁汉白的张狂跋扈习以为常,只是距教学楼越近,他越难安。他想,丁汉白这么骄纵的性格,等会儿要被老师教训,最不济也要听老师指责家长监督不力,该有多憋屈?“行了,去教室吧。”丁汉白推他,“我找你们老师去。”丁汉白不疾不徐地在走廊漫步,到办公室外敲门,得到首肯后阔步而入。他环视一周,先看见岁数最大的一位老师,琢磨,欢呼:“周老师,你怎么还没退休?!”他跟人家寒暄,险些忆一忆当年。聊完想起此行目的,挪到靠窗的桌前,扯把椅子坐,坐之前还要拍拍椅面,生怕弄脏他的裤子。“杜老师好。”他打量对方,中年男人,胖乎乎的有点像丁厚康。杜老师也瞧他:“你是纪慎语的家长?”丁汉白应:“算是吧。”杜老师不满意:“什么叫算是?难道随便找个哥们儿来唬弄我?”这老师挺厉害,丁汉白想。“是这样,我们家收养了纪慎语,他家乡在扬州,没亲人了,身世浮沉雨打萍。”见对方脸色稍缓,“这孩子吧,寄人篱下没什么人管,零丁洋里叹零丁。”周老师在角落噗嗤一笑,暗骂他臭德行。丁汉白倚着靠背,一派闲闲,三番五次想翘起二郎腿。两句话将纪慎语描摹得惨兮兮,企图惹起老师的一点同情。可他哪知道自己气质超然,举着放大镜都难以共情出怜悯情绪,对方看着他,只觉得他在唬弄人。于是杜老师态度未变:“纪慎语这几天上课注意力不集中,效率很低。”丁汉白说:“也许老师讲得不对他口味儿,自己琢磨呢。”杜老师火气腾升,也靠住椅背抱起肘来。“这是学校,以为老师讲课是饭店点菜?”强忍住声色俱厉,“他就算是第一名也不能由着性子来,何况马上期中考试,按照这个状态,他很有可能会退步。”丁汉白未雨绸缪,要是退步,不会还要叫家长吧?他提前想好了,到时候让姜采薇来,他小姨肯定能把老师哄得高高兴兴。思及此,脸色一沉。纪慎语平时那么喜欢姜采薇,怎么今天不叫姜采薇来?丁汉白越想越烦,把老师晾在一边。杜老师敲桌,说:“还有更严重的,他这些天频频逃学,如果不是家里有要紧的事儿,我想听听解释。”丁汉白回神:“他从扬州来,人生路不熟,应该不是干什么坏事儿。”杜老师难以置信:“你作为他的家长也不了解?就放任不管?”这话给丁汉白提了醒,他还真不了解,纪慎语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有什么小秘密,他一概不知。思路稍变,他对丁尔和与丁可愈也不甚了解,他从来如此,别人的事儿漠不关心。这工夫,老师絮絮叨叨教训许多,丁汉白静心聆听,好的,坏的,无关痛痒的,学生形象的纪慎语在他脑海逐渐清晰。他垂下眼睛,直待老师说完。丁汉白重回走廊,慢慢走,纪慎语立在栏杆旁念书,纪慎语贴边行走避开同学打闹,纪慎语借作业给别人抄违反纪律……他想起这些。纪慎语谨小慎微的校园生活很有意思,叫丁汉白觉得稀罕。走着走着,想着想着,丁汉白在涌出的学生中立定,两米远处,纪慎语踩着铃声跑出来,神情像寻找丢失的宝贝。他把自己想得很要紧,不知是否自作多情。纪慎语跑来,喘着,喊着师哥,抓丁汉白的手臂。想问老师欺负你没有?想问许多,但在来往同学的窥探中,一切浓缩成一句“抱歉”。丁汉白说:“我跟老师谈好了,你不许再乱跑,乖乖上课。”他也是从十几岁过来的,怕纪慎语阳奉阴违,临走又补充,“不定时来接你,抽查。”纪慎语扒着栏杆目送丁汉白离开,背影看不见了,栏杆也被他焐热。不多时,车在崇水区靠边停,丁汉白暂时走出对纪慎语的惦记,来讨要他*牵梦萦的玉童子。破门锁着,他挺拔地立着等,揣兜,皱眉,盯着檐上的破灯笼出神。一时三刻,破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千八百下。张斯年总算露头,拿着干瘪的包。丁汉白分析,包里没钱说明没脱手什么东西,刚放下心,张斯年毁他:“从玳瑁出来,直接上银行办了折子。”丁汉白问:“那玉童子没卖吧?”张斯年答:“连着荷叶水洗一起卖了。”咣当一声,丁汉白反身将门踹开,好大的气性。“白等半天!”他有气就撒,才不管师父还是爸爸,“这才几天,你怎么那么急不可耐?!缺钱跟我说,要多少我孝敬你多少!一声不吭卖东西,我他妈上哪儿找去?!”张斯年哼着戏洗手,不理这混不吝,他那天就瞧了个清楚,丁汉白哪是喜欢玉童子,是想找做玉童子的人。他挑明:“我跟梁鹤乘斗法半辈子,你想亲近他徒弟,再进一步是不是还想拉拢他?”丁汉白噤声,在这方小院来回转悠,有失去玉童子的焦躁,更有被戳中心事的烦乱。从他认张斯年为师,等于下一个决心,决心在他喜欢的古玩行干点什么。“这不是你们那个年代了,不是需要骑个破三轮去挨家转悠,收个件儿要用收破烂儿打掩护。”他说,“师父,我喜欢这行当,喜欢这些物件儿,但我不可能像你一样只泡在古玩市场里捡漏、脱手。”张斯年目光冷了:“你想干什么?”丁汉白说:“我贪心。”他言之切切,“我特别贪心,我倒腾来倒腾去是因为喜欢,也是为了钱,钱越多,我能倒腾到手的宝贝也就越多。可无论钱有多少、宝贝有多少,都只是市场之中的一个单位,还不够,我喜欢做主,总有一天我要干预、控制。”张斯年一声干咳,无声地点一支旱烟。丁汉白立在灰白烟雾里:“以前没有古玩市场,人多就有了,再以后呢?”他蹲下,按着张斯年嶙峋的膝盖,“老头,玉销记做翘楚好几代了,降格就是要命。我靠天分和努力争到上游,做不了魁首也要我的命。”安静,静得连烟灰扑簌都能分辨。烟头落下,张斯年的手一并落下,盖住丁汉白的手背。“他好找,是个六指儿。”老头说。语气无波,可就这么无波地妥协了。丁汉白笑了:“你俩为什么不对付?难道是他把你戳瞎的?”引擎和着秋风,像年轻人发出的动静,师徒间剖白笑骂,有些敞开说了,有些暂且留着。张斯年听那动静远去,独坐在院子里发呆,半晌哼一阙戏词,余音袅袅,飘不散,倒勾出他年少的一段念想。而丁汉白,他语文学得还不错,诗也会那么几百首,今天却真正懂了“直抒胸臆”是何等痛快。理想与念头搁置许久,一经撬开就无法收回,就像这车,卯足劲儿往前开才算走正道。他回家,寻思着改天找到梁鹤乘后的开场白。落日熔金,大客厅这时候最热闹。空着两位,纪慎语忙于雕刻玉薰炉,没来。姜采薇问:“怎么汉白也不来吃饭?”姜漱柳说:“肯定在外面馆子吃饱才回来,他最不用惦记。”丁汉白着实冤枉,他什么都没吃,不过是去机器房找一块料而已,就被冤家缠住。那玉薰炉划分仔细,盖子炉板器身三足,各处花纹图案不一,刻法也不尽相同。纪慎语握着刀,问完东又问西,相当谨慎。丁汉白干脆坐下:“盖子上那颗火焰珠是活动的,第一处镂空。”纪慎语指尖划过:“这儿也是镂空,云纹,四个装饰火焰珠要阴刻小字。”手顺着往下,“炉板还没雕……”丁汉白提醒:“整体圆雕,炉板浮雕。”纪慎语牢记住:“下面阴刻结绳纹,两边双蝶耳……衔活圆环。”他念叨着,身子一歪去摸三足,挨住丁汉白的肩膀。丁汉白抬手接,将纪慎语揽住,揽住觉出姿势奇怪,此地无银地嘱咐,别摔了。而纪慎语许是太累,竟然肩头一塌放松在他臂弯,他结结实实地抱着,会摔才见*。“师哥。”纪慎语说,“镂空那么麻烦,你能教教我吗?”丁汉白未置可否,只想起纪慎语来这里那天,他正在镂字。几个月了,一时戏弄的“纪珍珠”竟然喊了几个月。丁汉白夺下刀,捡一块削去的玉料,勾着纪慎语的肩,蹭着纪慎语头发,让纪慎语仍能倚靠他休息。“看仔细。”他环绕对方发号施令,施刀走刀,玉屑落在纪慎语的腿上,放在腿上的双手慢慢握拳。“看清没有?”“……没有。”丁汉白继续雕,又问,看清没有?纪慎语还说没有,像是胆怯,也像是勇敢。胸膛那一块被对方的后肩抵着,烫了,丁汉白的呼吸拂在纪慎语的脸颊上,他想知道纪慎语觉不觉得烫。“我看清了。”纪慎语忽然说。丁汉白就此知道,对方的脸颊一定很烫。看清了,他该松开手了,该离开这儿,该头也不回地去客厅填补肚子。可他魔怔一般,纹丝不动,只捏着那把刻刀继续。他恨纪慎语红着脸安稳坐怀,要是稍稍挣扎,他就会放开了。半晌,理智终于战胜心魔,丁汉白将纪慎语一把推开,先声夺人:“十几岁的大孩子还往人家怀里坐,你害不害臊?!”纪慎语闻言窘涩,但他嘴硬:“……我不是很害臊。”丁汉白噎得摔刀而去,格外惦念梁师父的高徒。相同年纪,对方面都不露端庄持重,家中这个内里轻佻专爱顶嘴,对比出真知,他竟荒唐地想起一句粗俗话。——家花不如野花香!丁汉白暗下心思,一定要拨云散雾,看看那朵野花的庐山真面目。纪慎语莫名一凛,霎时攥紧了手里的刀!作者有话要说:
  看门大爷:怎么又是你?丁什么白?——丁汉白。什么汉白?丁汉白。丁汉什么?丁汉白!

第29章

机器房锁着,里面却像遭了贼。纪慎语和姜廷恩开门后大惊失色,被一屋翻乱的料石吓懵。翡翠玛瑙水晶松石,一盒小件儿料撒在地上,中等大的玉石也脱离原位,乱成一片。姜廷恩喊:“我去告诉姑父!”纪慎语拉住对方,他想,锁没坏,小偷没有撬开怎么进去?况且小偷只翻乱东西,却不偷走吗?这场景乍一看像遭遇入室盗窃,细看像小偷翻一遍却什么都没瞧上。姜廷恩吃惊道:“意思是没被偷?那这是谁干的?!”纪慎语说:“有钥匙,并且敢造成这样不收拾的,你说有谁?”还能有谁,只有丁汉白。的确是丁汉白,他昨晚进机器房找料,却抱着纪慎语没干正事儿,只好大清早又来。料太多,索性全折腾出来挑选,最后仍没找到合意的,更懒得收拾。丁汉白此刻已经在玉销记了,后堂库房凉飕飕,他钻里面又一通翻找。库房玉料多样,他中意一块碧玉,招呼不打就拿走。驱车到玳瑁古玩市场,周末来往人多,他不看物件儿光看人,看人不看脸面,光看手。丁汉白在寻找梁鹤乘,六指儿,他只知道这点。奈何人太多,分秒之中都有离开的,又有刚到的。他觉得这样不中用,没头苍蝇似的。他就如此晃悠着,抻拉耐心,盯得眼睛干涩。渐渐脚步慢下,累、烦,瞥见犄角旮旯处有个老头吸烟。那老头只叼着,不点燃,右手戴一只棉手套。秋高气爽,戴什么棉手套啊。丁汉白*一把,边走边解表扣,到老头跟前时正好将瑞士表摘下。“大爷,我捡了块儿表。”他搭讪,递上,“是不是您掉的?”老头古怪地看他:“不是。”丁汉白问别的:“哎,我瞧着您挺眼熟,您是那个姜大爷吧?”老头烦道:“你认错了。”丁汉白就不走:“不可能,你不姓姜姓什么?”老头说:“我姓贺。”梁鹤乘,姓贺,丁汉白笑道:“站在树底下乘凉,不会就叫贺乘凉吧?”他态度陡变,慢悠悠戴上表,语速不紧不慢,“您是来摆摊儿还是捡漏?摆摊儿的话,有没有宋代玉童子?”梁鹤乘定睛打量,问:“瞎眼张是你什么人?”丁汉白答:“我师父。”梁鹤乘笑起来:“怪不得不正常,你找我干什么?”丁汉白陪着笑,掏出一包纸巾,拽下人家的手套,主动又强势地给对方擦手汗。“还真是六指儿。”他自说自话,抬眼瞥梁鹤乘,“我有事相求,求您的高徒。”周遭哄闹,丁汉白邀梁鹤乘上车,门一关,开门见山。鉴定玉童子的种种理由,哪怕辨出真伪却多喜欢,越过东西想窥探背后之人的好奇……他全说了。“梁师父,我略懂一点雕刻,所以很钦佩您徒弟的本事,不光会雕,还会造。”他鲜少如此恳切,“我师父和您不对付,但我乐意孝敬您,更想与您好好交往。”丁汉白亮出那块碧玉:“请求您徒弟做一对清代合璧连环,我珍藏,多少钱都可以。”玉童子还是简单了些,他需要更深地掂量对方。梁鹤乘问:“你想谋合作?”丁汉白坦荡承认:“合不来,交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也好。”梁鹤乘六指合拢,攥紧那块碧玉,收下等于答应,什么都无需多说。而他答应的理由很简单,丁汉白能准确说中玉童子的不足,所以这场比试他们输了,那赢家谦虚有礼地铺设台阶求和,他干吗不顺势走一走呢?有才的人都惜才,他不敢自称多有才,但不妨碍他惜才。丁汉白竭力扮君子,尊称赞美不要钱似的,待谈完对方要走,他非常知分寸地没说相送。真实姓名都不愿透露,家庭住址更要藏着,他让梁鹤乘觉得相处舒服。梁鹤乘放心大胆地走了,揣着碧玉搭公交车回家,消失于淼安巷子其中一户。巷口无风,丁汉白落下车窗观望,一路跟踪,把人家住哪儿摸个底儿掉。他绝不是君子,装一会儿君子能把他累死,这下妥当,他迟早要见见那位“高人”。兜兜转转,两天后,那块碧玉落入纪慎语手中。房门关紧,纪慎语躺床上生气,他日日雕刻玉薰炉,还要应对期中考试,本就忙得恨不能两腿一蹬。这倒好,又来一清代合璧连环,师命难违,他只能暗骂张斯年的徒弟。况且,玉童子那事儿,他输给了对方。输得干干净净也好,从他遇见丁汉白,就明白这世上天外有天,可对方又纠缠来,赢家折腾输家,叫人憋屈。纪慎语猛然坐起,他这回一定要争口气。廊下,红酸枝托盘里搁着数把刀和一把尺,旁边放一瓶浓稠的酸奶,十六七岁的男孩子盘腿坐着,左肩倚靠栏杆,掌心托一块碧玉。合璧连环,图案为蚩尤头,浅浮雕,这都不难。难的是尺寸必须非常精准,双环咬合或分开不能有毫厘之差。纪慎语心无杂念,披着秋日的阳光雕刻,忽然刀尖一顿,明白了什么。这合璧连环比玉童子要难,但难在雕刻上,所以对方在试探他的雕刻手艺?如果对方不懂行,怎么会更在意这个?他暂且没想透,先不管,好好露一手再说。丁汉白难得上班,兢兢业业一天,回来吆五喝六地要喝小吊梨汤。厨房赶紧炖上一盅,他回小院,停在富贵竹旁,不干什么,看景儿。晚霞映栏杆,少年斜倚,不似中国画,更像是油画。纪慎语没听见丁点动静,但暴露的一截后颈莫名发烫,回头,对上丁汉白不太遥远的目光,脸也跟着烫。昨夜他被对方抱着时就这样烫,眼下如昨。彼此怔怔,丁汉白先开口:“雕什么呢?”纪慎语激灵还*,他无法解释料的来历,只得手指一推将碧玉藏进袖口。“没雕什么,擦擦刻刀。”他最擅长转移注意力,“这个托盘是红酸枝的,还有你房间的衣柜,都是好木头。”丁汉白只顾着看人,根本没看清东西,走近问:“你那玉薰炉要配木雕小座,给你选块好木头?”纪慎语忙点头:“谢谢师哥。”丁汉白去机器房挑选木料,科檀血檀*花梨,瞥一眼玉薰炉的颜色,选了最相衬的。等他选好出来,廊下的东西已经收拾干净,纪慎语端着酸奶立在当间,殷勤地给他喝。他没接:“等会儿喝小吊梨汤,润肺。”纪慎语问:“你看见玉薰炉了吗?我快雕完了。”丁汉白反问:“今晚还雕不雕?”他兹等着对方点头,语气平淡,掩饰着什么,“那晚上还用不用我陪你?”纪慎语忙摇头,喃喃一句,不用。丁汉白竟一声嗤笑:“你说不用就不用?茶水椅子给我备好,我还监工。”他绕过纪慎语回屋换衣服,说一不二地耍了横,厚着脸皮继续纠缠,屋门开合,他忍不住叹息。丁汉白啊丁汉白,他心中疑惑,不知道自己生了什么没出息的病症。一连几天,丁汉白白天正经上班,晚上不算正经地监工。人性之复杂,纪慎语领悟透彻,他既觉得面对丁汉白不自在,可又难以停止地向对方讨教。丁汉白懂得太多了,一个活环能教给他数种技法,一处叫他头疼的难点,丁汉白手把手帮他攻克。他向来不笨,好东西全记住,偷偷雕合璧连环时都精进许多。而且上次玉器做旧经验不足,这回再改良,完工后甚至有点舍不得交付。待到周五,梁鹤乘去六中找纪慎语,顺便将合璧连环取走。纪慎语猜测,那人不满意的话大概和他们师徒再无联系,如果满意,会做什么?“师父,你这样跟他说。”他托梁鹤乘传话。丁汉白好生上了几天班,不到四点就按捺不住,然后拎包早退。到达玳瑁古玩市场外,他在对面的小饭馆与梁鹤乘见面,饭馆里双双对对吃饭的人其实并不熟,不过是为谈拢物件儿的价钱凑一起,谁劣势谁请客。丁汉白点几道炒菜,亮出诚意:“梁师父,对面就是银行,我可准备好了。”梁鹤乘说:“没准儿你不满意呢?”喝口小酒,没醉,但透着酒醉的得意,“不满意也无所谓,我徒弟的手艺不愁没人欣赏。”旧手帕打开,两只碧玉蚩尤合璧连环静静躺着,交合为环形,拆开分为两环。先不看雕功,那尺寸咬合的精密劲儿就惹人佩服。雕功也没得说,还有做旧痕迹,拿对面古玩市场绝对没人能看出问题。丁汉白爱不释手,堵着一腔好话要说。梁鹤乘先发制人:“我徒弟说了,这物件儿比玉童子难度高,说明你既懂玉雕,也有意试探他的玉雕水平。”丁汉白遭人看穿,心一沉:“他介意吗?”梁鹤乘说:“他是好意,他说了,你要喜欢玉雕件儿不用这么辗转周折,市里三间玉销记,只要你有钱,找一个叫丁汉白的,雕什么都可以。”丁汉白胸中一热,他不是没被人捧过,可这见不着、摸不着,只言语入耳的称赞让他莫名心跳。那人技法精湛,还会工序繁复的做旧,年方十七却对同行有这样的胸襟,他钦佩……甚至仰慕。“梁师父,我不图东西,我要人。”他太直白,目的赤裸,“我会看,他会做,市场上不是真东西太少,是许多真的都是残器,还不如假的。我收,他修——”梁鹤乘打断:“你想用这招发财?可我徒弟还小,他还瞒着家里呢。”丁汉白说:“这招发的财不算什么。”他指饭馆大门,透过门是街,穿过街是古玩市场,“一条影壁不停翻修,那也遮不住破旧,城市发展得很快,这儿以后会拆,那儿以后也会拆,这些零散的人何去何从?”他在梁鹤乘的注视下倒酒:“梁师父,也许三年之后,也许五年之后,你不用逛热了在树下乘凉,进门就有空调,累了还有座位。”酒干掉,火辣串通心肺,“到时候应该叫古玩城,老板就姓丁。”梁鹤乘滞住,又转惊诧:“你是?”他答:“我叫丁汉白。”话已至此,对方如意料中惊愕毕现,菜凉了,酒依旧那么辣,他们这桌再无动静,只剩对峙。丁汉白早做好等待的准备,等一个答复,被拒绝就再上诉,他不仅执着,简直顽固。大路朝天,从饭馆出来后二人各走一边,丁汉白巴结完人家师父内心有愧,打算去崇水旧区再哄哄自己的师父。他明白,张斯年和梁鹤乘半辈子不对付,妥协像要命。他这半道认的师父,还真为他要了一回命。丁汉白好酒好菜带去,捏着鼻子帮张斯年收拾好刚收的废品,等关门落座,他对上张斯年半瞎的眼睛。“师父,伟大的师父。”端起酒盅,他卖乖,“碰一个,一笑泯恩仇。”张斯年与他碰杯,同时骂:“谁他妈跟你有仇,吃菜!”丁汉白将对梁鹤乘那番话照搬,一字不差地传达给张斯年,把自己深藏许久的想法暴露在这一间破屋。茅台酒醇香,他说得越多,喝得越多,像打捞海洋出水文物,那些在他看来珍贵的、压抑许久的东西得见天日了。终于得见天日,居然得见天日。丁汉白笑声肆意,有酩酊大醉的势头,一不留神摔了筷子。他弯腰去捡,指尖摸到筷子尖,沾上油花,他想起某个夜晚因筷子滚落把某人吓着,继而想起某人当时油光水亮的嘴唇。那嘴唇他也摸过,是软的……这时院门碰撞,咚的一声,脚步声迫近,有人来了。“在不在家?”来人撩开棉门帘,“给我看看这件——”丁汉白闻声还*,直起身,竟对上了张寅?!张寅更是震惊:“你怎么在这儿?别他妈告诉我是卖废品!”丁汉白难得打结:“……总不能是卖身。”

第30章

丁汉白捧冷水洗了把脸,洗完回神,张寅已经霸占他的椅子。不是冤家不聚头,可打死他也想不到会在这儿和张寅聚头。他理直气壮:“你谁啊?”张寅气势如虹:“我是他儿子!”丁汉白骂了一声,纯纯粹粹的难听话,他爱教训人,但鲜少蹦脏字儿,此时此刻此景把他逼急了。他琢磨,张斯年怎么还有儿子?居然还他妈是张寅?张寅更始料未及:“你怎么认识他?”瞪着张斯年,忽而思及收废品的申请,“他帮你申请,就认识了?认识了还不算,别告诉我你们还成了忘年交。”他清楚丁汉白对古玩感兴趣,所以对方和张斯年一拍即合不算意外,可这一拍即合的前提是——张斯年必先透露自己的本事。张寅不忿,凭什么?搁着亲儿子不帮,却和给点小恩小惠的人喝酒吃肉。转念以己度人,会不会张斯年是在钓鱼,丁汉白有钱,是条大鱼。这片刻,丁汉白醉眼半睁,静悄悄、轻飘飘地盯着张寅。他大概能猜出对方脑中的腌臜,既觉得可笑,又有点无奈。“我说,张主任。”他开口,“我和老爷子真不是忘年交。”张斯年默默喝酒,瞎眼熏得灼痛。丁汉白说:“这是我师父,我拜他为师了。”张寅登时站起,包都摔在地上,两片嘴唇开合欲骂,却先将枪口掉转至张斯年。“你认他当徒弟?!”难以置信,火气滔天,“你他妈老糊涂了!他在我手底下,成天和我作对,你偏偏收他当徒弟!”张斯年淡然:“他有天分,能吃这行的饭。”张寅掀了桌子:“就他妈我不能是不是?!”丁汉白暂退一步,躲开一地杯盘狼藉。他在这骂声中明白什么,明白这对父子间的主要矛盾。但他不明白张斯年为什么不指点亲儿子,只知道张斯年为什么青睐自己。于是他解释:“老爷子看上我,是因为我看出几件东西的真假,其中就包括你那哥釉小香炉。”张寅目眦欲裂:“哥釉小香炉是假的?”他踩着盘碗残骸踉跄至张斯年面前,俯身扣死对方的双肩,“你连自己的亲儿子都唬弄?!活该你瞎了眼!”张斯年说:“假的当然只能换假的,哪有那么多以假换真。”眼皮轻阖,他倦了,“汉白,告诉他头一件是什么?”丁汉白说:“是青瓷瓶。”张寅站不稳,摇摇欲坠,想起的影像也朦朦胧胧。他自以为捡漏的青瓷瓶,显摆过,得意过,一腔满足登门来换,换心仪许久的哥釉小香炉,宝贝着,喜欢着。时至今日,告诉他青瓷瓶是假的,小香炉也是假的。“……都他妈是假的。”他险些绊倒,捡起包,顾不上拍拍土。那脚步声散乱,偶尔停顿,偶尔又急促,破胡同那么长,叫人担心会否摔个跟头。丁汉白耳聪目明,许久才彻底听不见动静,他烦张寅,但不至于恨,当下难免动一丝恻隐。他问:“你干吗对自己儿子这样?”张斯年似已睡着,声儿飘飘渺渺:“自己儿子,谁不疼,抱在膝头的时候就教。”天分这东西,不靠自己不靠别人,全看老天爷愿不愿意赏饭。“没教好,你在他手下工作,了解他的性格。”老头又睁眼,瞎眼蒙翳,“我能帮他图财,我死了呢?我用等价的小香炉换他的青瓷瓶,别人给他一坨像样的臭狗屎,他照样看不出来。”老子帮着儿子上云端,以后再跌下来,不如踏踏实实地活着。何况这路从来就不平坦,阴翳褪去,竟变成浊泪两行。“你知道牛棚有多臭么,我知道。”老头忽然哽咽,哭了,那哭声透着心死,“家里翻出的古董字画砸的砸,烧的烧,我一拦,那棍子尖扎在我眼上。我怕,抖成筛糠那么怕,现在太平了,我半夜惊醒还是怕出一身冷汗。”所以他蜗寄于此,这破屋,这一院废品破烂儿,身落残疾,一并销毁的还有壮志雄心。他不敢图富贵,只能偷偷在里间锁起门,守着一点心爱的器物回想。丁汉白早疑惑过张斯年为何这样活着,终于知道,只觉心如刀绞。他生息俱灭一般,收拾一片狼藉,锁好院门,将张斯年扶进里间。关窗拉灯,他没走,坐在外屋椅子上,说:“我给你守着,不用怕了。”丁汉白端坐整宿,隔窗看了场日出。又洗把脸,还是那身衣裳,只抻抻褶儿,就这么去了文物局。周末休息,办公室仅有一人值班,丁汉白打声招呼坐自己那儿,抿着唇,垂着眼,毫无聊天解闷儿的欲望。半晌,晨报送来了。又半晌,清洁大姐趁人少喷[笔趣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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