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因为亲口承认抄袭而彻底崩塌之前,郭敬明的作品,俨然是通向上流社会的钥匙。尽管不论真正的有钱人还是稍涉世事的人都知道《小时代》式的描写只能被称为拜金,尽管各方话语一再解构,在更广泛的受众层面,郭导作品谱系,还是跟“高端物质生活”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想。我记得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上映时,就有媒体戏称为这是美国版的《小时代》,随后知乎上有了关于小说的讨论:《小时代》和《了不起的盖茨比》,有什么相似、或者说区别?这个问题不难回答,难点在于如何让未读过原著的人也能心领神会。《小时代》喜欢塑造生于富裕家庭的人物群像,并总是装出一副“我也是其中一员”的口吻,郭敬明一次次通过正面(迷幻眩晕)和反面(焦虑不安)描写,传达这样一个观点:钱很重要。没有物质基础的爱情是一盘散沙,不光如此,背离物质基础的事业也是笑话,乃至于不考虑金钱上的难易去就而悍然脱离有钱人也就是顾里掌控的闺蜜们的职业生涯规划,也都是非常危险非常不明智的。某种意义上,“小时代”书如其名,它确实是一个很“小”的时代,展示了一群亚成人面对真实世界的惶惑,并最终沉沦在进退维谷的迷境里,这里既没有未成年世界的璞初,又没有成年世界的切肤,只剩下散落一片的物质符号里几个星星点点的失*者。之所以叫亚成人,是因为这群老铁既不是成年人,也不是未成年人。勉强命名就只能这么叫了。《小时代》是惯于作伪的。作伪并非虚构的意思。小说视虚构为天职,这里的作伪是缺乏真诚的意思。就像田朴珺讲述贵族生活时所描述的“哈利波特式的房子”,她不知道,也不信,却装出一副知道且深信的样子,以此蒙骗更多不知道的人一起深信。这种作伪,是生活体验上的露怯,更是叙述态度上的工于心计。毕竟小说不是广告文案,漫天扯谎没问题,指鹿为马就过分了。而《了不起的盖茨比》,打一开始就没打算隐藏暴发户姿态,盖茨比是暴发户,菲茨杰拉德的叙述笔触也毫不虚美隐恶,他从没想过装oldmoney,而是率真地展现出金钱、物质的魔力,这才有了故事里的纸醉金迷。毕竟暴发户才对应纸醉金迷,有钱人就只是日常了。在盖茨比的故事里,钱是好东西,是通往上流社会这个天堂的敲门砖。但是有钱后的盖茨比发现了一个悖论:自己之所以去不到上流社会不是因为没钱,而是上流社会的门槛就是为他这种人设的。对上流社会而言,没钱的穷人并不可怕,有钱的暴发户才是实打实的威胁。毕竟暴发户也有钱,oldmoney能享受的生活,暴发户一样能享受。于是,他们不得不除了钱之外,制造一系列符码体系去强化区隔。这包括从事领域、话语范式,生活方式,运动和爱好,日常谈吐,社交圈子,乃至于面对现实世界时的故作平易、屈尊纡贵。“我很有钱”,这是暴发户说的话;“我对钱没兴趣”,这才是上流社会的正确说法。致力于研究阶级固化等问题的美国社会学家赖特·米尔斯,在其著作《权力精英》里,生动描绘了这种新旧精英阶层之间的戏剧性状况:在旧上流阶层的地位中,已有的资金和钱财可以轻易获得,但是这被轻描淡写成:“当然,你必须有充足的货物来维持生计和享乐的成本,以及为教堂捐赠物资等等,但是社会地位不仅仅是金钱可以换来的。”而在进入oldmoney圈层受阻后,暴发户们用以释放沮丧、缓解焦虑的常规手段之一,就是挥霍钱财,花更多的钱,以强化对自我价值感的认定。你看,纸醉金迷才是暴发户。上流社会之于暴发户,就像卡夫卡的那栋城堡一样,城堡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在占据你心智的同时又不让你进去。菲茨杰拉德在面对这一戏剧性处境时,用坦率的笔触大大方方刻画了一个暴发户盖茨比,盖茨比也因为自身的率真,最终虽然没有进入上流社会,却迎来了自己的救赎和天堂。盖茨比的遭遇解构了oldmoney布下的迷雾,自己在走向灭亡的同时又获得救赎,于是过去成云烟后他仍然是“了不起的”。郭导呢,却看似聪明地选择了木马计。小说本来就是虚构,那我虚构成有钱人不得了?于是小说靠作伪在上流社会的背景中安插了一群顾里。当他们离开木马后,突然发现,自己的奥德修斯竟然对特洛伊城一无所知。又由于一无所知,木马里的人们便坐在地上,开始编织他们自己的特洛伊!这样的特洛伊城实在过于虚假,只能对涉世未深的孩子进行降维打击,于是顾里们的喜怒悲欢在抢获韭菜票房高地的同时,在更广泛的讨论空间里就成了一种令人尴尬的笑话。毕竟,特洛伊城它就在那里啊。菲茨杰拉德和郭敬明,如果非得进行任何意义的对比,唯一的教益,就是真诚这种品质对于创作者的必要性。经常跟《小时代》作对比的,还有另一本中文经典作品,也就是《红楼梦》。读者想当然地猜测:小时代里描写奢靡的上流社会,《红楼梦》里也描写奢靡的上流社会,前者比后者到底差哪里去了?甚至连作者本人也不介意做这种比较。对这种问题,当然也可以简单地回一句:曹雪芹是真的吃过、玩过。但这么说恐怕难免引起两种困惑:其一郭敬明也很有钱,未尝不是吃过玩过;其二是不是吃过玩过,一定就能写出红楼梦呢?比如说王某某,或其他地主家的傻儿子,是不是遭遇变故后也能写出红楼梦呢?所以我认为比较稳妥的办法,还是就作品本身说事儿。小时代喜欢报奢侈品名,这是一种非常简单的夸奢做法,红楼梦里也有类似的段落。比如描写秦可卿房内陈设: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涟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当然,你也可以说是曹雪芹是用典,郭敬明直接甩奢侈品名。用典当然比甩商标要有蕴藉。但这不是最关键的区别。武则天用过的宝镜,赵飞燕立过的金盘,甚至砸过杨贵妃乃子的木瓜,这种夸奢,为的是堆典烘托秦可卿房间香艳声色的氛围,而并非据实直述,一看就是有着戏谑调笑的底色,读者作者都知道当不得真的。倘若读了这段,以为曹雪芹所列以上几种器物,真的是为了证明自己多有钱,那就不光是对红楼梦有误解,对小说这种文学类型有误解,很可能是对物质世界都有误会了。还有人说小时代装逼。装逼不装逼,实在也不好区分作品的优劣。王朔曾说过,逼是一样的逼,装上见高低。红楼梦也会装,但作者绝不至于自作聪明到用装逼来代替对“小说世界可信性”的塑造。比如下面这段茄鲞的做法,一看就是老凡尔赛了: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象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一口茄子,“倒得十来只鸡配他”。刘姥姥的视角,也是普通读者的视角,大家的观感都差不多,这也太麻烦了。但有钱人家就是得舍得花这功夫,不光花大功夫,还要做得低调,看起来跟平常物事没什么区别。这种收敛锋芒的自恋,就是上流社会的凡尔赛。当然,也是跟暴发户制造区隔的策略之一。有人就想,那我也学红楼梦,来这么一手凡尔赛好不好哇?写网文里倒是真有这么干的,有的还被拍成了剧,最终呈现效果是东施效颦,更觉尴尬。还是那句话,要真诚,不能装。造化所忌,曰工曰巧。前面说道小说世界的可信性,正是在这个层面的功夫,暴露了郭敬明的底色,显出红楼梦、小时代的“真假有钱人的社会”的区别。区别是什么呢?就是对“物”的态度上。这个问题,格非在《文学邀约》里,有过一段很精彩的论述:在《红楼梦》的第三回,当当林黛玉跟着王夫人去拜访贾*,作者写到正房的陈设和布置时,一连用了两个“半旧的”来形容“青缎靠背坐褥”和“弹墨椅袱”,这是小说中极平常的场景描绘,很容易为读者所忽略,但这一微小的细节却引起了脂砚斋的注意。在甲戊本的旁批中,脂砚斋特地点出“‘半旧的’三字有神”,并进而引发了一大段评点议论。要知道,林黛玉是第一次进入传说中有”温柔富贵乡“之称的荣国府,但眼中所见却是一色的“旧”,仅仅从这一点既可以看出,曹雪芹本人是见过大世面的,他之所以敢这么写,正是基于自己的记忆和日常经验,而非出于一个穷汉对高门巨族的想象和虚构。即便在“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家居用度之物自然有新有旧,如果我们设想一个没有经历过这种生活的作者去描述这个场景,自然是免不掉“商彝周鼎,绣幕珠帘”的连篇累牍的套话,所谓“胫骨变成金玳瑁,眼睛嵌作璧琉璃”。自己固有的东西,比如繁华和显赫,正是不需要特别强调的东西,所以曹雪芹敢于写旧。对于某个事物的特征过分强调,恰恰多半是某种不自信的流露,似乎要急于证明什么东西。总结一句:写物的秘诀不在物本身,还是在人物这边。因为是半旧,可见其日常。同样,也因为是半旧,物质就不光是物质,还有一种跟具体的人、具体的生活经验相联系的温情,有了这种温情,这种对周遭的熟悉感,人物和周遭的世界才是贴合的,说明这个人(有钱人),确实是从那个世界(上流社会)走出来的。《追忆似水年华》里也有同样的“惜物”、“喜欢旧物”的锻炼,喜欢老物件,是因为它沉淀了时间和记忆,构成了生活的物质外壳,惜物是自恋,是对生活的敬意。而小时代所呈现出来的拜金,恰恰是“不物质”,因其所呈现的并非物本身,而是物质堆砌出来的接连不断的眩晕,是一种面对强大的物质世界时的无力感。具体的人和具体的物之间,没有很深的贴合感、共鸣感。小时代里的背叛、撕逼,就像是惊吓过度的鸡一样,因这种眩晕而起,因眩晕而终。这种眩晕既不是发生在成人世界里的幻灭,也不是童话世界里的虚构,是只能存在于小时代里的矫情。郭敬明很喜欢征引彼得潘之类的文学形象,永远长不大,生活在童年。某种意义上,郭导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一群还没长大的孩子被拐进坑里,品尝骗术师营造出来的明媚忧伤,还以为这就是险恶而丑陋的成人世界,于是就抱团扎堆,美其名曰小时代。时间来到了年底,这段小时代差不多也该到头了,郭导亮出了底牌:他抄袭,他道歉。从来就没有彼得潘或者麦田里的守望者,关于成人世界,人其实什么都知道。其它文章:是一致哒!关于,怎么做?